走過天邊
唐國明
1、 風打著窗戶紙,響得吹笛兒似的,墻上那些還沒有被風吹折的枯草,還支支直立著,一只烏鴉站在墻外一棵還沒有長葉的樹上。濃云像魔鬼大踏步從天邊壓下來,窗縫里透進了銀白色的曙光,又慚慚顯出緋紅。門外圍著一群人,頸仿佛被一只無形的手向上拉得老長。從大地上拋上天的燈盞,在閃閃的晃動。不知誰推開門,吱扭的一聲響,像一根針劃痛了蒙克正在胡思亂想的心。一個穿紅花衫褲的女孩進來,黃毛辮子像一條狗尾巴似的,大大的眼睛,一排小簾子似的長睫毛,一閃一閃的,挺得像要把肚子送給人,臉瘦得仿佛骨頭都翻到皮肉外面來了。 樹枝刮擦著窗戶,發(fā)出沙沙的響聲,從窗外涌進來一股一股凄涼的花香。清新的風從東南方向吹來,上空露出了一小塊一小塊青云。光斜躺在遠處的小山頂上,像一小塊灰白的布,云在骯臟的上空,飛快地掠過。忽啦一下,對面山坡上的景色扯上了鼻尖,在什么也看不見的東西里去了。河里的水,山上的草一天天懶洋洋地綠了,頭上的天空一片深深的蔚藍,幾朵白云懶懶地掛在山邊的樹上,一直往東流的河水流到很遠的地方。白肩雕平伸著翅膀,一面飛行,一面如碾薄的銀子尖銳地鳴叫。碧藍的天空頓時變成了流體。 一群從干燥大地上跑過去的野馬,像大盆傾倒出去的水嘩嘩作響。天空越來越高,越來越藍,大群的野鴨在盤旋飛翔,河流到了很遠的天邊。水從很深的天空落下來,變成了雪花,如一個漂亮的簾子,落到地上又變成了水。 天空如多年前一樣,像一粒幽幽閃光的藍寶石,一閃一閃,一閃一閃,風像一群大鳥不斷地從頭頂上飛過。柳枝變青,團團的絨花,被風吹動著四處飛揚,山上、河邊、樹上都吱吱喳喳起來。 烈日曬得蒙克腦子像蜂巢嗡嗡作響,一陣風刮過,那片烏云不再像一個肚子痛的人那樣翻滾。濃綠欲滴的樹林里,傳來了布谷鳥叫,白色的細碎鮮亮的草莓花從山野里開向了四面八方。 在薄薄的光下,淡淡地花香里,天花板上的條條木紋像水上的波紋曲曲折折的蕩動。蒙克腦子像只酒壺,叮叮當當,水開鍋一樣,咕咕冒泡。鳥群在明亮里歡歌盤旋,蒙克目送它們消失在幽藍的群山里。在遙遠的地方,大路明晃晃的,兩旁是落盡了葉子的白樺林,頭上的藍天很高很空洞,地上是一望無際的綠色,南邊是幽深的群山,水邊是空曠的草原。馱麥子的馬隊在云彩下面遠去了,風從高處的天上吹過。 地上的水爛銀一般的光亮,似乎靜止在這片曠野上幾千年了。蒙克想說:任何東西一旦到了手中,你就會發(fā)現(xiàn)自己沒有完全得到它。這話一走出來,叫風刮跑了。 蒙克眼前浮現(xiàn)出一張一張的臉,臉色像霜打的蘿卜,如一片一片飄逝的樹葉。 風在厚厚的石墻外面吹著,風里翻飛著落葉與枯草。風吹在河上,田野都收拾干凈了,黑色的紅嘴鴨白色的鴿子成群結隊。疼痛子彈一樣,漫天飛舞了一會兒,像只害羞的駝鳥鉆到地里去了。 山正在淡化血的顏色。她的臉像從河底露出來干了水氣的石頭,飄飄渺渺如用紙片剪成。痛苦吱吱叫著,如從頭頂淌過一條幽暗的河流,此起彼伏著迎面撲來。 蒙克的兩條腿像動力很大的活塞,兩圈又硬又黑的睫毛像蝴蝶的翅膀,身子像翠綠的月桂樹。黑暗中一個聲音對蒙克說:假如你的右眼使你犯罪,把它挖出來。 天空像一面閃光的鏡子,蒙克在莽莽蒼蒼的群山之中起伏躦動,像是隨著一條不安靜的河水在漂流。 一個人走了過來,長著一雙又黑又狠的眼睛,腰圓膀闊,肌肉結實,幾乎粗壯得有失體面。太陽烤得血從蒙克脖子上暴跳了出來。一條長不成魚而只可供人們洗洗衣裳的細水,從遠處悠悠地流來,又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。蒙克想說:失去了這地上的,卻獲得了天上的。世界上唯一值錢的,唯一持久的,惟一值得付出生命的東西是土地。 她的眼睛像冬天樹林玻光皎潔的湖水,眸如兩片褐色的葉子從寧靜的湖水中閃映出來,過了一會再去看,她的眼睛像一對金魚缸,它們盛著滿滿的最清澈的綠水。當金魚就像現(xiàn)在這樣游到水面上來時,就美麗得要命了,蒙克想她的臉里肯定點著一盞美人燈。 蒙克房子的小小窗口鑲著一方藍。天一黑,蒙克不知又為了什么事憂傷,臉色蒼白得像受了內(nèi)傷流血的人。路旁沒有燈光的破窗戶,如瞎子一動不動的眼睛。 她與蒙克走到一道長廊上,月光從那些白柱子中間斜照了過來,蒙克與她像魚在水里。 蒙克腦袋里嗡嗡的蜜蜂在青春少女嚶嚶地說話聲中盤旋,月光水銀般漫過,似乎是雪把滿世界的光芒都匯聚起來,匯聚在蒙克床上的絲綢上面,一起把時光流走了。 命運安排蒙克遇到她,她望蒙克一眼,蒙克就落入一個水與火,光與塵埃的世界。 一條河流在山中洶涌澎湃,好像大地出汗—樣。一位常跟著蒙克又看不見的智者在蒙克耳邊說:當你愿意做某件事時,你的身體卻會趁你不備,哄騙你去做。她仍抬起頭,用那雙要沖出來的眼睛瞅著蒙克。智者告訴蒙克:人不是勞累死的,是被那些時間喀嚓喀嚓折磨死的。蒙克想只要時間在卡嗒卡嗒地轉,時間才會活過來。她好像徑直從鏡子里跑了出來,也好像是被圍堵在一個角落里的香氣中跑了出來。 蒙克像最早的動物,當影子在蒙克頭頂上蠕動,蒙克腦袋后突然會長出眼睛,看著后面某處。 她胯下的月芽兒里盛滿了水。鐘聲順著陽光一聲又一聲傳過來。在不斷閃動的樹葉的陰影下,她躺在陰影之中,發(fā)出喃喃與汩汩聲,蒙克想對她說:河流一定就在你身上,舔著創(chuàng)傷流向大海。 她拉著蒙克站了起來。不知走了多遠,終于看不到高房子了,她說:我們那兒的鄉(xiāng)下跟這兒不一樣,只要在田野里一走,你就有這種感覺。 路彎彎曲曲的,從河邊逐漸升高,陽光急急地擠進樹林。一片又一片的光滑過她那往前移動的肩膀,又像一只只黃螞蟻,在她的披肩頭發(fā)上閃爍不定。沉寂像漲水一樣,在周圍漲高了。在暗處的智者告訴蒙克:大自然是詩意的,人無非是其不幸的總和,又是自己所擁有一切的總和。 她的大腿和臀部就像是收獲季節(jié)豐滿的月亮。蒙克用嘴給她臉上留下一個紅印就像是手底下開亮一盞電燈,頓時使她的眼睛含情脈脈,熠熠發(fā)亮。天上飛舞著一只黃蝴蝶,像是一片陽光逃逸了出去,蒙克的手在她身上摸索著一條歸去的路。那位看不見的智者在蒙克耳朵邊說:是時候了,女人除了仰臥在男人身下,別的什么也干不了。 蒙克和她走進了一間廢棄的房子里,她除了一身晶瑩玲瓏的肉一無所有地仰臥在蒙克一無所有的身子下,如一片斜斜地掛在樹上的陽光。從窗框里投下的那攤黃色影子一點點在地板上移過來,抵達墻上,往上爬去。細細的塵埃在打旋,形成了一道道斜斜的光柱。 她如夢一樣從蒙克身下活過來以后說:我再也不想回去了。蒙克說:不上學了?她說:大學里那些教授,窮得連一雙像樣的襪子都沒有,卻去教別人如何在十年內(nèi)賺一百萬。她臉上那顆像老鼠一樣的痣,像在跑動。語言清脆,準確,像銀一樣。
2、
黑沉沉的天穹上已布滿了紅、綠、黃、藍、眨眼的和不眨眼的星星,有些簇擁在一起,有些孤零零地呆著,在無邊無際的宇宙誕生、消亡、舞蹈、沸騰。 蒙克想說:我們走吧!她說:到海邊去。海上,星星們在輕輕搖曳。蒙克沉默時,智者在他耳邊說:一個自由人的智慧不在于沉思死,而在于沉思生。蒙克對他說:蒙克死了,還能沉思嗎?他說:人的心靈是不會隨著肉體完全消失的,總有一部分留下來永生不滅。蒙克想繼續(xù)跟這位看不見的智者對話。她不知道為什么,在流眼淚,蒙克不知說什么好。智者在蒙克耳邊說:跟她說,眼淚好像是生活的營養(yǎng)品與藥物,流多了就可惜了。蒙克沒有聽他的,蒙克不想成為他的舌頭。蒙克在想一個地方——在兩座相當高的山丘之間,有一個南北向的小山谷,山谷底部的亂石和灌木叢中有一道溪水。沿著這個山谷,在半山腰間疏疏落落地坐落著幾所房子,蒙克和她住在了那兒。 蒙克還要往下想,智者又在蒙克耳邊說:天地把存在過的一切都消滅殆盡,化為塵埃,惟有那些清醒時做夢的夢想家,透過稀疏的網(wǎng)喚回昔日的幻影。蒙克沒有理他,他又說:回去吧,當你們?nèi)淞掷镎也坏斤埑缘臅r候,還得到城里去找。 她倚在蒙克的懷里,蒙克感到她的血液中又起了一陣暴風,脈博發(fā)出了嗡鳴,如潺潺的流水尖細,立刻襲擊了蒙克的全身。蒙克倒在了她的曲線上,蒙克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死人以后,才開始活了過來。鐵青的天空下,如一片凜冽的白色的寂靜,冰塊在蒙克的血管里奔流。 她仍曲線分明的依在蒙克的懷里,她仿佛就是曲線,蒙克是這些曲線的漸近線。這時智者不知跑到哪去了。 蒙克清早起來,她坐在院子里的槐樹下,似乎是一個坐了一晚的女菩薩。蒙克明白蒙克干了什么,仿佛蒙克頭上的房頂有眼睛,蒙克周圍的墻壁有耳朵,蒙克跟她說:蒙克對過去沒有多大懊悔,對未來也毫不擔心,經(jīng)常占據(jù)著蒙克心靈的思想就是享受現(xiàn)在。她從坐椅上驚得站了起來,蒙克說:這話不是蒙克說的,是一位蒙克看不見的智者,叫蒙克這么跟你說的。 雨后不久,四周一遍寧靜,蒙克有一種想寫的沖動。太陽從云層后出來了。蒙克走到外面,只見路邊的樹,被剪得光禿禿的,沒有一點陰涼,幸好太陽再次躲進云層,在南方地平線下,連邊也不露,只把一片火紅的光照在天空里,表示了一下意思,就很快收斂了,最后那團模糊得像圓球一樣的太陽向西北沉下去了。 智者在蒙克耳邊說:你若是想為真正利益寫作,你就應該到利益的懷抱中去寫。蒙克問他蒙克的祖國在哪里?他說:自由的地方就是你的祖國。蒙克想蒙克也該如智者一樣。 窗外,寒氣侵膚。窗內(nèi),智者的清脆之音,婉轉悠揚。庭院里庭草荒蕪,寒風蕭瑟,花木凋零,冷落凄涼。 智者對蒙克說:你來了這,該去交際一下。蒙克交際的第一戶人家,狹小的庭院里,種著幾桿蕭疏的淡竹。去時恰是夜晚,過廊里燈光忽明忽暗,仿佛在眨眼,下弦的殘月此時正發(fā)出淡淡的光。庭中還有一小池碧水,夜風習習,池水上浮著幾片散亂的紅葉。智者在上房里跟主人說話,蒙克在院中的月下分花拂柳地亂走,迎面碰上這主人的獨生女,頭面纖細,身材小巧,姿態(tài)淡雅。她對蒙克笑了笑,說:好久不見了。在蒙克的記憶里蒙克從來沒有見過她,不露面的智者替蒙克說了句:好久不見。她望了望天,天空只有一輪月。此刻她在蒙克心中就如那輪月,繁茂的庭中草也遮她不住似的,還是明朗的照著。她說:遍地濃霜。蒙克不知她什么意思。智者在蒙克耳邊說:說一白無際。她說:階前草,煜黃欲萎。智者在蒙克耳邊說:四壁聲,滿庭紅中。蒙克在這個時候好像不是蒙克自己,蒙克成了常跟著蒙克的智者的傳聲筒。蒙克真想對那討厭的東西說:他媽的走開。又怕她聽見,蒙克隨口說了句自己想說的:風嘯蟲鳴。她說:空花泡影。蒙克的思緒在此時像轉了個彎跑到了別的地方。想此時清涼殿庭院中秋花秋草正植繁茂。記得那里有一枝細竹,看似欲斷。卻終于不斷。只要手一出一碰就是草上露,一摸即是竹上霜,并且在那板垣旁邊長著蔓草,青蔥可愛。草中開著許多白花,孤芳自賞地露出笑顏。在高高的紅葉林蔭下,四十名樂人繞成圓陣,嘹亮的笛聲和著松風之聲,宛如山中狂飆的咆哮,紅葉紛紛,隨風飛舞。待蒙克的思緒如煙散后,蒙克走了出來。 窗外新葉又開始嫩碧,郊外翻耕過來的土地在陽光下閃出金黃,野草開出些紅紅白白的山花,蒙克在這個該歸去的季節(jié)沒有歸去。那輪黃黃的骯臟的太陽似乎永遠在那灰蒙蒙的一角天空里掛著,直到倦鳥啾啾唧唧地叫著才知道西沉。 西面墻上停留的光,紅得如剛流出的血,傾傾咽咽的二胡聲從坡那邊傳來,窗玻璃上晃動著橘紅色的路燈光斑,遠遠近近零星的燈光,像鬼似地眨著眼睛。蒙克一個人走出了院子,走出了那個城區(qū)。月光下,周圍晃動著樹影,蒙克腳下踩著嚓嚓作響的枯葉。前面有兩個高大的人像兩座房子,在蒙克前面移來移去。 蒙克走到蒙克與她度過的那座荒廢的小屋,風呼呼地吹著這周圍的樹林,青色的屋頂像在林海間浮動的老烏龜。這座小屋也許是她留給蒙克永遠的紀念。 蒙克站在屋前,感覺到那些灰白的星星一下就從茅屋頂上落下去了,屋瓦嘩嘩亂響,像有什么東西在上頭奔跑。磚墻像是被月光照得嗞嗞地作響,應和著蒙克。蒙克聽到了一個聲音,最后低了下去,引出了蒙克一個飽嗝,飽嗝后又引出了蒙克一個哈欠。 蒙克走出了樹林,似乎被月亮照得蓬蓬松松,迷迷糊糊,隨便搔一搔都感到自己唰唰作響,隨便拍一拍都冒出一股股灰霧。 蒙克回到旅居的住處,剛一進院子蒙克就想說:何況是吃苦,哪怕是鐵也要咽下去。此刻天空的云像棉絮那樣聚攏著。 太陽不知什么時候出來的,蒸得空中的小東西“嗡嗡”著,人的肚皮如包子一樣,蒸得要爆炸了,蒙克聽到了到處都在喳喳地裂響。黃天里有無數(shù)細蟲在游來游去。街上的小屋被水泡著,像浮著大群黑色的甲殼蟲。蒙克再看一眼太陽,太陽像豬肺般紅,天昏得特別厲害,不知何處來的灰屑就像鵝毛大雪一樣落下,整個城區(qū)像大塊臟抹布,上面布滿了黑色的窟窿。 蒙克不知道發(fā)生了什么,與蒙克一起站在屋頂?shù)乃f:山洪瀑發(fā)了。不知是蒙克的眼睛變了還是世上的事物變了。蒙克見人走在風中,像被風刮著飛舞的一團團的破布。蒙克房中的簾子被風卷著,如一只黑幽幽的怪鳥。太陽比以前要亮,天空像一個大玻璃蓋子。月亮一下掛在樹梢上像只淡黃的毛線球,一下像鋪在地上如一長條尸布。一下依著紗窗,與窗欞在一起苦苦呻吟。爛雨傘般的屋頂上,星星一出來,蒼穹看上去就如個破爛的帳篷。 樹上的枯葉紅得像滴血,郊外的河岸的豆麥和河底的水草散發(fā)出來的清香,夾雜在水氣中撲面吹來。淡黑起伏的連山躍踴著鐵的獸脊似的,都遠遠地向外面跑去了。 蒙克如做夢一樣,向前走著。一會見蒼黃的天底下,遠近橫著幾個荒村;一會眼前展開一片海,深藍之中晃著一條月亮船;一會看到許多水田的村外,滿眼里新秋的嫩綠中夾著一個圓形活動的黑點,走近一看,見是一耕田的農(nóng)夫,一會兒燈光陸續(xù)的熄滅,獨有月亮,還緩緩出現(xiàn)在寒夜的空中……天上略有些微云,仿佛誰將白粉筆洗在筆池里搖曳。夕陽照著蒙克閃閃發(fā)亮的胡子,發(fā)出古怪的白光。 不知名的落葉樹上,已經(jīng)吐著綠如輕煙的新芽,蒙克又不知道該去哪了。蒙克跑到那個樹林,那座小屋前,她那剛被淚水洗過的臉蛋兒仍濕潤如玉,抽噎牽動得眉梢眼角更加楚楚動人,衣襟下露出的兩個乳頭像臥在眼窩里亮出來的一對眼睛。蒙克呼吸著她身上麥苗青草的清野氣息,頂著迷迷朦朦的星光,眼里透出兩個亮晶晶的光點,把她拉到楊花揚穗的麥田里放倒,兩人躺成各種尸體的姿勢,扭曲出來一張張面目全非的面孔。 遠處山林里掀起了一陣騷嘯,烏鴉的叫聲像危言流語一樣毛骨悚然。 蒙克望著她的背影慢慢融入東邊的霞光里,又遠遠地從霞光里奔到蒙克眼前來了。 蒙克想說:這如以前一樣,把窮人煽動起來打倒富人消滅富人,結果是富人被消滅了,窮人仍然受窮。 白天短促到巧媳婦難做三頓飯的季節(jié),蒙克行走在大平原上,太陽墜入西部的原坡,一片羞怯的霞光騰起在西原的上空。蒙克就地一躺,抬起腦袋乞望天宇,一輪月的光輝依然撒滿了銀河,依然明亮,旁邊秋風里的菊花依然開得一片燦爛。 蒙克只有不停地往前走。在廣闊大地中蒙克看到了大自然的作為。一下是一團顫悠悠的熔巖似的火球從遠方大地里浮冒出來,熾紅的桔黃的烈焰把大地和天空熔為一體;一下是西斜的夕陽把一縷血紅投抹過來。蒙克見到了一個鼻翼和嘴兩邊的弧形皺紋從長到短依次遞減,恰如以口為中心往兩邊蕩開的水紋的智者。蒙克想他就是那個常跟蒙克的智者,更讓蒙克興奮的是雪霽后的天空潔凈如洗,陽光常在雪地上閃射出五彩繽紛的光環(huán)。 蒙克回到旅居處的時候,是一個晴朗的冬天,一抹柔弱的陽光從院子里收束起來,墻頭樹梢和屋瓦上還有夕陽在光耀。 蒙克累了,躺下漸漸開始幻化,手臂舒展了,腿腳輕捷如燕了,心頭似有一縷不盡的柔風漫過去,再拂過來,頭腦里除了一切生活的負累,似有無數(shù)的鮮花綠葉露珠滾動。 后窗明亮如燭,博大紛繁的世界已經(jīng)變得十分簡單,簡單到不過是一碗稀粥一個蒸饃或者一只烏黑油亮的煙泡兒。但蒙克還是害怕,害怕得渾身像浸透了井水一樣冷顫不止。似乎蒙克的靈魂嚇得出了竅,從蒙克身體里飛出了一只雪白的蛾子在翩翩飛動,忽隱忽現(xiàn),飄飄閃閃。 蒙克去了這個像遺落在山間的一粒羊屎一樣默無聲息的地方,如一條出了山的狼,天地開闊卻危機四伏地喝著這里清凌凌的米酒。 蒙克雙手掬著漆頭,目視著遠處,頂面上是平整開闊的天空,其大地卻如此殘破丑陋。一條條溝壑和一座座峁梁,每條又大又深的溝壑統(tǒng)進幾條十幾條小溝,大溝、小溝之間被分割出一座或十幾座峁梁,看去如同一具血液流盡了枯竭了剝撕了皮肉的人體骨骼。 太陽在河天相接的地方,像一只破碎的蛋黃,金黃的稠汁流灘開來,和黑色的烏云攪和在一起,再一點一點地被原坡饑餓的嘴巴吞吃掉,使大地呈現(xiàn)出一種黑夜前不見陽光的清亮。 一縷飽含桃杏花香的弱風又鋪開一片揚花吐穗的麥苗,姑娘們桃花骨朵一樣,水靈好看地在蒙克眼前晃。 當光從房檐退縮到蒙克寄居的廈屋高高的屋脊上,很快就消失時,蒙克就開始在屋院里享受這愈加的清靜。 黑暗的誕生者,緩緩地冒上來,尤如在天上安營扎寨似地又開始照耀著大地,那似乎是永恒的黑暗。 蒙克想說:錢才是人類的太陽,錢才是陽光,它照到哪里,哪里就亮,它照不到的地方,就是你看到唯一發(fā)黑的地方。 厚重的濃霜在光下開始變色,日月就這樣伴著日子像牛吃草一樣悠悠運行。一進入冬日凄淡的陽光照耀下的田野,薄薄的一層凝凍了的積雪覆蓋著田疇,青苗凍僵變硬的稀疏的葉子從雪層下冒出來。 一年里頂好的時月,濕潤的氣象使人渾身都有酥軟的感覺,揚花孕穗的麥子散發(fā)的氣息酷似乳香的味道,七彩爛漫的野罌栗花使蒙克聯(lián)想到菜花蛇的美麗。 雖然滿圓的月亮常從頭頂灑一院子明亮的光,使蒙克輕手飄腳地走進夢里,醒來一切像打碎的瓷器一樣不可收拾。 村鎮(zhèn)上的住宅仍靜靜地被夜幕遮蓋、藏匿,月亮躲進天上的云后面似不肯出來,星星仿佛是鑲嵌在山峰之巔。突然,月亮從云層后跑了出來,剛剛正籠罩在黑暗里的河流頓時放出迷離的銀色光彩。 她的生命仿佛全部體現(xiàn)在她的臉上,表情就像成百朵鮮花,死亡好像把她的生命從松軟的粘土里拔了出來。她的生命退去了,靜悄悄地流向了體內(nèi),聚集在她已經(jīng)破裂的心上的某個地方;蛘呱暮0哆躺在蒙克迷離的眼光中,使她仍然活著。 蒙克心里開始毛亂草勢起來,蒙克感覺到了她那溫熱的嘴唇貼著蒙克的鼻側在緩緩蠕動,慘淡的光開始從房檐上悄然消失,冷氣與黑暗一起向蒙克撲來。頭一場大雪不知不覺在強勁的西北風下,被攪得棉絮似的在姿意旋轉,撲打著夜行人的臉頰和眼睛,天空和大地迷茫一片。 除夕爆碎的爆竹紙屑在寒冷的夜空悠悠飄落下來,震得鴿子高高地鉆進冬天的夜空不敢下旋。蒙克的思念如剛收割的田野,無遮無掩,連一只兔子也難以隱蔽。 桃紅柳綠,把小麥打完進入三伏,莊稼院里的桃樹上的毛桃發(fā)白了又變紅了。蒙克接到了她病倒的消息。在這個時刻盡管眼窩多深,睫毛多長,上天的恩光也照不到蒙克陰涼的心上。蒙克故意弄傷了自己,血通過黑色的褲子顯不出色彩,像是通過了—段暗道之后在赤裸的腳上復現(xiàn)。 蒙克跑去見到她,夕陽將盡,大地無光,她的臉色如灰,眼睛充血。渾身就像一口袋糧食一樣往下墜。坐下把淚擦盡后,臉又如蠟過一樣。 她也許是想蒙克的緣故,一見蒙克病就好了。她的眼睛仍像雨后的青山一樣明澈。兩只藍色頸羽的小鳥從鄰居的銀杏樹上跳到房檐上,又飛到院子里濕瀝瀝的方磚上,發(fā)出了一串串金子的叫聲。 蒙克帶她去了那林中的小屋,她的嘴唇像蚯蚓翻耕土層一樣吻遍了蒙克的身體。蒙克心中的火焰在她的嘴下像瞬息萬變的群山。蒙克如一只包了火的陶缽,被她砸碎。
3、
蒙克對著一雙兇厲的圓轱轆眼,漆黑的夜空撒落著碎銀子一樣的雪粒兒砸出密集的唰唰啦啦的響聲。 一條香煙快抽完的時候,麥茬地全部翻耕了一遍,正讓三伏的毒日頭曝曬。曝曬透了,等落了透雨,土地就像發(fā)酵的面團一樣綿軟,只等秋分就開犁播種麥子。 秋收秋播完畢到地凍上糞前的暖融的十月小陽春里,早播的靠茬麥子眼看著忽忽地往上躥,莊稼人則用黃牛和青騾套上塵場的小石碌碡進行輾壓,川原上下,在綠蔥蔥的麥田里,黃牛悠悠,青騾匆匆,莊稼漢哼著悠揚的腔兒。 當一場兇猛的西北風帶來厚可盈尺的大雪,立即結束了給冬小麥造成春天返青錯覺的小陽春天氣,地凍天寒,凜冽的清晨里,牛拉著糞車或牛馱著凍干的糞袋,噴著白霧往來于場院與麥田之間。 農(nóng)人在蛋艷艷的晨光中躍進,大道兩旁的莊稼被踩踏得像牛嚼過的殘渣。 蒙克應該晨誦了,對于蒙克,誦讀不是蒙克的習慣而是蒙克的生命,蒙克認為世間一切佳果珍饈都經(jīng)不得牙齒反復咀嚼,最耐得咀嚼只有智者的書。 騾馬臥圈了,黃牛靜靜地扯著脖子倒沫兒。粗大的食管在不斷把吞下的草料返還上來,倒嚼的聲音,像千萬只腳在鄉(xiāng)村路上奔跑,更像是夏季里突然卷起的暴風。蒙克就在這暴風聲里等到棗樹發(fā)芽,去播種棉花。 待女人們悄悄地在野地里能脫去緊身背心,兩只奶像兩只白鴿一樣撲出窩來干好事的時候,田野里已換了另一種姿容。斑斕駁雜的色彩像羽毛一樣脫光褪盡蕩然無存了,河川里呈現(xiàn)出一種喧鬧之后的沉靜,灌渠渠沿和井臺上堆積著剛剛從田地里清除出來的包谷桿子。麥子播種幾近尾聲,剛剛播種不久的田塊裸露著濕漉漉的泥土,早種的田地已經(jīng)泛出麥苗幼葉的嫩綠。淫雨季節(jié)己告結束,長久彌漫在河川村莊上空的陰霾和沉悶已全部廓清,大地簡潔而素雅,天空開闊而深遠,清晨的冷氣使人精神抖擻。 —種開出紅的粉紅的黃的紫的各色花的植物,花謝之后慚慚長成一個墨綠色橢圓的果實,幽幽的香氣在溫柔的夜風中擴散。待這種香氣散盡,日頭剛冒出原頂,田野一遍柔媚,黎明像個行動遲緩的老人凝滯不前,雄雞的雞叫像是雞脖子里全都塞滿了雞毛。開始從遠方來的像一團絨球體的女人,瘦成了一根干枯的包谷桿子。 麥子揚花油菜干莢了,脫下棉衣棉褲換上單衣單褲的莊稼人仍然不堪熾熱。記憶對于蒙克來說不因年深日久暗淡而磨滅,反倒像一面銅鏡,因不斷地擦試而愈加明光可鑒。到麥子收割碾打完畢,地凈場光和種田播種之后,蒙克突然覺得手足輕若片紙,沒有一絲力氣,一股輕風就可能把蒙克揚起來拋到隨便一個旮旯里無聲無息。世事已經(jīng)十分虛渺,與蒙克似乎沒有任何牽涉,人不過是大地糊窗的紙,破了爛了揭掉了再糊一層。 蒙克想蒙克這張紙是不是破了爛了,是被一只無形的手揭掉了,然而死神遲遲沒有來光臨蒙克。聽說凡人投胎轉世都帶著生前死去時蒙在臉上的蒙臉紙,只有智者是被天神揭去了那張紙投胎的,蒙克死后唯一的遺愿是人不要在蒙克臉上蒙紙。 原坡地上的麥子開始泛出一層亮色的一天夜里落了一場透雨,不久后,突然下了一場奇怪的大雪,莊稼人被厚厚的積雪封堵在家里,除了清掃庭院和門口積雪再也沒有什么好做。雪地里閃耀著綠色藍色和紅色的光帶,眼前常常出現(xiàn)五彩繽紛的迷宮一樣的瓊樓仙閣。接著,冷子打折了包谷,神蟲吸干了麥粒兒,蝗蟲把一切秋苗甚至樹葉都啃光吃凈。貧窮已經(jīng)把莊稼漢們的家四壁推倒,把一家家人趕出門外。 人的舌頭似乎成了刀,沒停一天你殺我殺的,天天都在殺人放火,我們憎恨生活也憎恨我們自己。蒙克見到一個女人那樣飄逸那樣纖弱,那樣無枝可依。 雨季一到來,幾個星期都看不到藍天,天空濃霧彌漫,月光也難以透過。夏季一來,天空裸露在外,沒有月光的晚上,天空也是明亮的,各種陰影被描畫在地上、水上、路上、墻上,月光使各種色彩變得暗淡朦朧,五顏六色被搗得粉碎。藍色比天空還要深邃邈遠,被掩在一切厚度后面,籠罩在世界的深處。天空從藍色中橫向穿出來一條純一的光帶,冷冷的,接著,橫向的從天空飛流而下,透明如瀑布,沉潛于無聲如靜止之墓,連空氣也是藍的,可以掏于指間。藍,天空就是這光的亮度持續(xù)的閃耀,藍閃耀一切,照亮了河流兩岸的原野一直到一望無際的盡頭,犬向著不可知的神秘長吠,一個又一個村莊此呼彼應,一直持續(xù)到夜的空間與時間從整體上消失。 蒙克瘦得像死人似的,待寒流到來,一切無可挽回的凍結在冰塊里。 死如船在海面上,下沉隱沒的離蒙克遠了。 對于蒙克來說,一切層巒疊嶂地成了水墨歷史。他只有如松樹一樣把根扎在懸崖絕壁歷史縫隙的霧里。面對山野修竹森森,塵世的天籟細細,一個人于寧靜黃昏走在悄悄寂寂的小巷摸著不高不矮、布滿斑斑駁駁苔痕的圍墻上掛著的一串串蘿藤。一目遠處荒野山麓上蜿蜒千回伸進荒野亂石蔓草之中的長墻。 蒙克體驗完鄉(xiāng)野的生活后,四處游逛,見一湖藍得如大地一只瑩然欲滴的眼睛,蒙克就住在旁邊,天天高臥在北窗之下,虛閑夏月。 2012年3月修改于岳麓山下 2015年整理于岳麓山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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