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城區(qū)文聯(lián) 于 2020-11-5 15:57 編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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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0-11-5 15:31 上傳
李萬華,女,中國作協(xié)會員,魯迅文學院第二十二屆高研班學員。九十年代開始文學創(chuàng)作,作品散見于《北京文學》、《散文》、《延河》、《山花》、《紅巖》、《天涯》、《青海湖》等報刊雜志,出版有散文集《金色河谷》、《西風消息》等。
被虛構(gòu)的人 李萬華
回憶是一場盛宴
完全處于混亂,但感覺迷人,第一次看電影《去年在馬里安巴》,徹底被所謂“新電影”和“新小說”的結(jié)合弄得狼狽不堪。傳統(tǒng)的單向線性時間坐標被打亂,過去與當下失去合理的銜接口,回憶與現(xiàn)實如同兩枚氣體充盈的皮球,毫無秩序地彈跳,事件成為片斷,支離破碎又任意拼接,一些影像符號出現(xiàn)又消失,總是突兀,過去,現(xiàn)在,將來,心理,或者想象的各種時態(tài),總是摸不準,似乎無意義的人物活動莫名其妙:打槍、喝酒、賭牌、跳舞,有意義的活動卻又不知所云:不知名的戲劇,不知名的音樂,不知名的雕塑。鏡頭的閃回與唐突的剪接中,槍聲驟響,女聲尖叫,面孔瞬間凝固……不確定的,可能的,臨時的,反常的,這后現(xiàn)代主義的“反電影”,風格如此濃郁。 唯有影片的物質(zhì)構(gòu)建和語言精雕細琢。唯有一場回憶如同充溢著酒精的盛宴。 以幾何圖案呈現(xiàn)的花園,它不容許有任何凌亂,樹叢之中的砂石路,注定纖巧的高跟鞋要提在手中,身著古裝的雕像,它的故事,來自神話傳說也來自殘酷歷史,臺階總會在面前延伸,走廊沒有盡頭,一扇扇緊閉的門,它的旁邊是黑暗陰冷的木雕,巴洛克,那個逝去時代風格裝飾的客廳,臥室里鑲嵌著邊框復雜的鏡子,而裝有淡色飲料的玻璃杯不小心就會破碎,大理石光潔冰冷,女主人用一只手抱住自己肩頭的姿勢,還有男主人精致的面容,黑白調(diào)賦予他們以深度,每一個局部似乎都蘊含寓意,容得推敲,卻沒有哪一樣屬于多余和潦草,黑白同時給予它們以優(yōu)雅和情趣。 法語的讀音那樣美,盡管聽不懂。人物交談和敘述者綿密的獨白,那幾乎是一座語言迷宮:敘述,描繪,重復,提醒,猶疑和否決。“我再次遇到你,你從來不像在等我,但我們總是碰面,在每一個拐彎處,每一個矮樹叢里,每一座雕像的腳下,每一座噴泉的池邊,看起來仿佛,整個花園中只剩下了你和我”,“我們偶爾說說話,討論雕像的名字,樹叢的形狀,噴泉的水滴,天空的顏色,或者我們什么都不說”,男主人公的語言,不能確定那是誘導,是侵占,是布局,是幻想,還是迷惑,而女主人公,在繁復的,如同他們所處的那座房屋一般奢華的語言中,不斷恍惚,焦躁,沉溺,再恍惚。語言總能制造一切,包括承諾和謊言,語言也總能摧毀所有,包括想象和記憶。如果封閉的內(nèi)景不能表現(xiàn)人物內(nèi)心的踴躍,如果不能讓時間的迷幻和暗潮似的情感得以宣泄,就讓語言表達吧,這古老的,無處不在的,然而不可靠的方式。 主桿之外的枝枝杈杈,包括攀援的藤蔓,短暫停歇的鳥雀,幾乎都是形式,盡管偶爾開花,偶爾結(jié)果,偶爾鳥語啁啾。這如同我們的一生,一條路筆直地通向盡頭,但讓我們停駐、徘徊、回首、拐彎、疾步和慢行的,全是路旁婆娑的風景。再看《去年在馬里安巴》,卻發(fā)現(xiàn),排除掉導演阿倫·雷奈所做的極盡一個法國新浪潮導演最先鋒的拍攝手法外,影片講述的,依舊是一個有著自己邏輯關(guān)系和時間關(guān)系的故事,一個可以發(fā)生的故事。 浪漫的故事可以發(fā)生,陳舊的故事同樣可以發(fā)生。只是,有些故事發(fā)生在瞬間,有些故事,需要長久鋪墊,這如同,有些故事只在故事中,而有些故事,注定負載寓意和象征。“這是一部簡單的愛情故事,是相遇、勸說、征服的過程”,導演如此解釋,過于急躁。因為簡單的過程,原本可以任意猜測:是過去,現(xiàn)在,將來,是現(xiàn)實,夢幻,想象,是可能,還是不可能。這原本是這部電影敘述的快樂:彰顯一種形式,讓它如同煙花禮炮,因為這一切,不過是一場回憶。 在個人,回憶是一場充斥著酒精的盛宴,誰的回憶精準無誤,誰的回憶又需要反復核實。然而在繁復的時空里,回憶又永遠只是線條。偶爾纖細,偶爾粗壯,卻總是斷斷續(xù)續(xù)。我們相遇,不過是兩根線條交叉而過,疊加只是那么短暫的一瞬。無法印證,亦無法相映成趣。我們看不見彼此的過去,也看不到越行越遠的,我們的別后。因此可以制造,可以銷毀,可以無限制地揣測,我們彼此的回憶,不過是一些單薄易碎的不確定。
被虛構(gòu)的人
很多時候,一個人與另一個人毫無關(guān)系。譬如現(xiàn)在,這秋分之后的某個薄暮,太陽在天空,仿佛煮糊了的湯圓,灰白色的云漫過,粘稠的湯汁那樣可以用勺子舀起,地面上,白楊樹垂著葉子,那是無數(shù)倦怠的面孔,等待歇息,我坐在窗內(nèi),敲幾行字。這是一件正在發(fā)生的事,沒有多少實際意義,但這件事暫時將我同他人隔絕起來。窗外,無數(shù)粉塵中的人,正在行色匆匆,或閑散隱逸。他們在這粒大湯圓下念誦經(jīng)文,在水邊為一棵瘦小的萵苣培土,拄著拐杖乞討,或者含淚吞下一碗牛肉粉絲……此刻都已與我沒有關(guān)系。真是如此,此一時,我不知登山者怎樣渴望營地,不知疼痛者怎樣祈禱痊愈,不知醉酒者怎樣胡言亂語,不知老去的人怎樣將前塵影事細細回憶。 這自然是另一層意義上的關(guān)系,排除掉生物鏈和社會體系。但絕不是你在饑餓,而我在饕鬄,你瑟縮角落,而我打馬走過花前。 尋找那位女子,已經(jīng)許久。這一件事情來得毫無征兆,我甚至不記得那是何時,在何地,我在做何事情。那一刻,女子的臉突然出現(xiàn)在大腦屏幕上,像貝拉·塔爾或者塔可夫斯基的一個電影鏡頭。齊耳短發(fā),楊魏玲花一樣的臉型,大嘴,微笑時右嘴角上翹,露一個酒窩,皮膚白中泛黃。無需觀察,她的笑容我早已熟悉,便是她說話的方式,她的女中音,說話時帶著的鼻音,以及她頭發(fā)散出的一點點洗發(fā)水味道,我也熟悉。我像熟悉舊日曾經(jīng)形影不離的某個朋友那樣熟悉她,但我不記得她是誰。當我意識到這一點,開始在記憶中搜尋她時,發(fā)現(xiàn)沒有一件事情與她有關(guān)。 我以為這是暫時的健忘,只要努力回憶,定能水落石出。我以時間為線,從童年開始搜索,直至目前,我也曾以空間為線,掃描我所到過的每一個地方,但她始終不曾出現(xiàn)。不存在于我的任何一個年齡段,也不在我到過的任何一個地方。沒有命姓,不知籍貫。她只是以一扭頭,咧嘴一笑的臉部特寫,出現(xiàn)在我的大腦中。 電影《盜夢空間》里,造夢師柯布對設(shè)計師女孩說:我來問你一個問題,你從來回憶不起某個夢的開頭,對嗎?你只記得夢做到一半,然后就斷了的那一部分,是不是?在那部電影中,判斷身處的是夢境還是現(xiàn)實的方法,看旋轉(zhuǎn)的陀螺是否停下,如果陀螺停下,說明那是現(xiàn)實,如果陀螺無盡止的旋轉(zhuǎn),說明那是夢境。造夢師和設(shè)計師女孩對話,實際是給了女孩另一個判斷夢境的方法。 那位女子可能是夢境中人,有一時,我這樣判斷。但夢境中搖曳的花,從來沒有芬芳,夢境中巍峨的雪山,從來沒有寒涼,夢境中斷了的腳踝,從來沒有疼痛,夢境中流過的清泉,沒有潺潺聲響。夢可以渲染色彩,演繹情節(jié),可以編撰詞匯,創(chuàng)造詩詞,可以哀傷,可以失重,可以恐懼,但夢不會讓你在遇到一個人時,感受到她發(fā)梢散出的洗發(fā)水味道。 排除掉夢境的可能,又不肯將她歸于我偶爾的失憶,查找不到任何出處,我只好認為她是記憶虛構(gòu)的一個人物。 這世上,虛構(gòu)的事情和人物,再怎樣離奇,總有一些根據(jù)。其間原因,除去世間物事總是似是而非,大約便是想象力的問題。虛構(gòu)的奇異與否,肯定與想象力成正比。然而大多數(shù)人的想象力又與年齡成了反比。莊子是個例外,搖搖擺擺長大成人,想象力并沒有被現(xiàn)實削減,但那只撞上莊子額頭的異鵲,還是來自南方。博爾赫斯寫時間,依舊說它是一條河,流過田野,流過屋頂,流過空間和所有星辰,說它不過是小徑分岔的花園。虛構(gòu)總像鳥飛過時的翅膀痕跡,像灰燼消散時,孤兒寡婦號哭空城。 這樣,我又覺得,那位我百般尋找的女子,肯定來自我的生活。我們或許曾總角之宴言笑晏晏,或許曾離別相聚千回百轉(zhuǎn),又或許,萍水一逢而后再無音信相傳。我相信我們之間,曾經(jīng)枝葉繁茂如同春天,但最終隔斷,并非源自一場胡攪蠻纏,也并非故意刪減,而是,某種自然而然。 所以某一天,你我皆有可能,成為被虛構(gòu)的人,在你我的記憶中,這實在不必要唏噓感嘆。
一枝花
晨間,一場大雪突至,天地瞬間迷亂。站在窗前,看遠山和近處樓宇。其實遠山已和天空融為一體,樓宇也只剩一些方形的灰白輪廓。雪花如同春天的霧氣,并非從天空降臨,而是,從大地升起。它迅速生長,肆意蔓延,最終將大地上的細微和龐大遮掩。 有雪有雨的時刻,總是讓人感覺安全。這并非否定太陽的溫暖,以及,月華清輝。太陽底下,人們各自匆忙,月光之中,人們多又異夢同床?此瞥鋵崯狒[,然而渾然之中,個人的界限分明。世界寥廓,萬物叢生卻又各自為營,惟有雪,惟有風雨一場接一場,惟有霧,惟有一種來自自然的迷蒙,才會將個人連接,成為無是無非的一個整體。在那里,人們共同迷茫,共同憂傷,便是偶爾埋怨,也帶著殊途同歸的一致。所謂風雨同舟,我更喜歡文字表面的意思,因為簡便,因為容易做到。 在這之前,是一場春天的雨。雨即便細小如同光纖,如同發(fā)絲掠過面頰,也要發(fā)出聲響。大約凡是耐不住寂寞的事物,都喜歡弄出些聲響,譬如風雨雷電,譬如鳥蟲走獸。這些自然的聲響,若能翻譯出來,說不定亦有寂寞此生誰與共的嘆惋。至于雨之前,這是這一天的開始不久,是一陣嗩吶吹奏。 民間的曲調(diào),總是情緒質(zhì)樸外露,結(jié)構(gòu)單一,氣氛烘托,全借助往復回環(huán)。很多時候,人們甚至并不追究這曲調(diào)的名稱,以及由什么樂器演奏,單知道它該在何時該如何響起。嗩吶聲自遠處傳來,起初只是憑空一聲嗚咽,我以為有人在未明的天色中哀痛傷絕,但在后來,這聲音開始絲絲縷縷。它時而哽咽如同冰下之泉,帶一些青灰的幽冥冷氣,時而凝滯干枯,疑似氣絕。我在簾內(nèi),誤以為它會越來越近,直至窗欞,并且讓灰白的紗簾拂動。然而它又漸漸離去,斷續(xù)綿延,仿佛一場晚秋細雨淅淅瀝瀝。 有人正在離開這個世界遠去,再無回歸路。這樣的遠去,有時候是凜然決然,有時候是迫不得已。 每當有人去世,就會有嗩吶響起,這是家鄉(xiāng)的習俗。電影中,我看見喜事出現(xiàn),總有嗩吶高分貝響起,或者幾支熱鬧明快的曲子,或者一些詼諧風趣的打情罵俏。想來在那些地方,嗩吶只與喜慶有關(guān),它接近民眾,并演奏他們的歡樂。我所熟悉的嗩吶,卻來自一場又一場喪禮,那依舊是來自民眾的喪禮,穿戴孝服,大聲哭泣,種種禮儀,盡顯傳承與民間智慧。喪禮之中,嗩吶會貫穿始終,它幾乎是整個喪禮的指揮者與組織者:何時開始某個環(huán)節(jié),何時某人離開……自然它會因為喪禮的不同環(huán)節(jié),而吹奏出不同旋律的曲子。 這些喪禮中,嗩吶在竭盡所能的渲染悲傷氣氛,有時會有大段哭腔出現(xiàn),特別是起靈時候。但有時候,如果請來的嗩吶藝人不止一個,人們會在喪禮中提出額外要求:來一段嗩吶演奏比賽。于是會有令人興奮,并且快樂的事情出現(xiàn),盡管這是喪事。人們簇擁一起,演奏嗩吶的人會暫時放下悲傷的曲調(diào),來幾段人們熟知或者陌生的曲子,孩子們笑起來,在院子中央跑動,靈魂幡被風吹動,發(fā)出啪啪聲響也無人關(guān)注……真正的悲傷者,除去亡者親屬,并無他人,這使一場喪禮充滿復雜情緒,因為總有人在群體中謀劃個人私事。即便是亡者親屬,也不一定至始至終沉浸到悲傷之中,死亡畢竟是見慣的事情。 作為樂器,我并不了解嗩吶,盡管它一直在訴說天下興亡!栋嬴B朝鳳》聽過幾次,鳥的天堂,熱鬧中帶些鼓噪,聽幾遍,再不想聽到。那是一個群體的歡樂,贊頌海晏河清。群體的歡樂似乎總是少,因為個體總在煩憂!兑恢ā芬猜犨^,來自民間曲調(diào),一開始就哭?蘅倸w有好的一面,因為它來自個體。但《一枝花》妙就妙在,哭完之后接著歡樂。它的那份歡樂,甚至讓人想到席勒的詩句:
歡樂女神圣潔美麗 燦爛光芒照大地! 我們心中充滿熱情 來到你的神殿里! 你的力量能使人們 消除切分歧, 在你的光輝照耀下 四海之內(nèi)皆兄弟。
聽得久了,依稀明白《一枝花》的寓意似乎就是:死亡原本是個體的事情,你前我后,從不相約同往,但死亡需要人人參與,不得逃離,不得原地滯留,不得延期,這樣愿意不愿意地前赴后繼,無以中斷,死亡又成了群體的事情。這何嘗不像一場喪禮。
搜尋者
我一直分不清自己是樂觀主義者,還是悲觀者,雖然有樂觀主義者發(fā)明了飛機,悲觀主義者發(fā)明了降落傘之類的說法。我曾經(jīng)用一些慣常的夢來做判斷,譬如從陡峭的懸崖跌落,掉到鋪滿雪花的草垛,再由草垛掉到冰凍的地面,或者從陡直的云梯上仰身摔下,身體在空中做出夸張的拋物線……種種無以中斷的下降與墜落,感覺自己藏著些悲觀的因子。一次,友人在微博記錄《西游補》作者董若雨的夢:“夢而登天,未至,下視白云如地,因墜云上,馳走數(shù)十里,誤踏破云,墜水畔”,我跑去說話,避重就輕,笑話董若雨恐高癥,私下覺得自己的夢也涉嫌恐高,因為我原本便有恐高癥。 董若雨有恐高癥的嫌疑,但看上似乎是個樂天派,做夢敢登天。莊子似乎只讓大鵬和至人去天上乘云氣,騎日月,自己則安穩(wěn)地站在地面上做猜測:天之蒼蒼,其正色邪?其遠而無所之極邪?其視下也,亦若是則已矣。莊子幾乎是個悲觀主義者。 其實坐在飛機上看飛機,飛機還是很可愛。它在云層,或在碧空,撐著大翅膀,慢悠悠的移動,顯得脾氣溫和,不急不躁。如果遠處恰有另一架飛機,蚊子般細瘦的一線,襯著天際,看上去孤苦伶仃,讓人想伸出手打招呼。從這一點去看,我又覺得自己帶著些樂觀者的成分。 塞繆爾·貝克特的荒誕劇《等待戈多》,似乎也具備心理測試的功能。我這樣說,似乎將一本嚴肅的文學作品當無聊的游戲使用,實在有點輕薄。但拋開過多的文本分析,書中的等待者,以及等待的讀者,也可以分成兩類:或者認為戈多是希望,是明天,是夢想,是救世主,是一株即將開花的樹,為此等待,以至花開葉落;或者認為戈多是破損,是虛空,是消失,是滅亡,是一只手與另一只手的揮別,并且明知如此,依舊束手就擒。 曾經(jīng)與友人閑聊,我說出世其實是一種極端,柔和的態(tài)度應該是看清楚存在的陰暗與明亮,并不逃遁,而是返身回到其中,在明亮中閃光,在陰暗中保持明亮。說世間如果是一條時而清澈時而渾濁的河,你駕一條船獨自行駛,你可以逆流向上,也可順勢而下,但你要有迎接幻滅的勇氣,也要有等待渺茫的耐心。 然而今日去看,以上種種見解說辭,顯得大而無當,判斷評定,亦是虛妄,不過好在已成過去。過去只是一個透明的塑料袋,如果坐下來細究,會看到其間種種駁雜,有許多你已不愿再去碰觸,不過你知道,它們曾像路基那樣,雖然凹凸不平,但還是將你安全遞送,直到此時。 雷·布萊德伯里的小說《藍瓶子》,曾講述人們尋找一個藍瓶子的故事。五千年,或者一萬年前,火星人用火星玻璃吹制出一個藍瓶子,據(jù)說它里面包含很多東西,這激發(fā)起人們尋找的欲望,因為人們總是希望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。不斷有人找到藍瓶子,但是找到藍瓶子的人們什么都不曾說出,其后藍瓶子又不斷丟失。如此反復,藍瓶子不斷被找到,然后遺失,再找到,再遺失。貝克也在尋找藍瓶子,并且已經(jīng)找尋了十多年。貝克十多年前從金星到木星的遠行者那里聽說藍瓶子之后,他的生命便有了意義,因為藍瓶子能改變一切。貝克一次次尋找,但有時也擔心會過早找到藍瓶子,因為他覺得自己真正在乎的,似乎并不是藍瓶子,而是尋找本身,以及為尋找而在布滿塵埃的城市之間的奔波。 貝克最終找到藍瓶子,他在星光下將美麗的藍瓶子打開,并且將從瓶口涌出的空氣深深吸進肺里,他在那一刻完全放松下來,他告訴自己說,找到了。因為他明白瓶子里的東西,正是他一直所渴求的東西,那也是無數(shù)搜尋者,所希望得到的東西,那是一個能結(jié)束一切的東西,死亡。 “他們打開瓶子,就能發(fā)現(xiàn)他們最渴望的東西。多少漫長而孤獨的年月里,所有不快樂的人,所有渴求的人,打開它都為的是尋找他們在整個行星宇宙里最渴求的東西。而他們?nèi)颊业搅耍邕@三個人一樣,F(xiàn)在可以理解了,為什么瓶子的傳遞如此迅速,一個接一個,人們隨著瓶子的軌跡而消失。秋天的谷糠散落在沙地上,散落在死去海洋的邊緣,變成火焰和螢火蟲,變成迷霧”。 這是一個關(guān)于結(jié)束和孤獨者的故事,正如小說所說,結(jié)束疑慮,折磨,單調(diào),彷徨,孤獨,恐懼,結(jié)束一切。這篇小說里,所有尋找的人,那些被疑慮、單調(diào)、彷徨、孤獨和恐懼控制的人,他們在重創(chuàng)的城市間,在斜依的樓層中,在倒塌的石柱旁,在廢舊汽車的殘骸里,一次又一次,一年又一年,不遺余力地找尋,如同不曾疲憊的浪潮那樣,如同春草,如同原野的火焰那樣。 你永遠無法判斷,你也永遠無法給予某種標簽,那些搜尋者,他們是一群消極的悲觀者,還是一群積極的樂觀者,當某一個世界迷失,當對立和二元失去選擇的余地,當空間只剩下一維,當你站在起點和終點的結(jié)合處。
結(jié) 局
一件事情如果沒有結(jié)局,自然不能稱之為事情,如果一件事情看上去似乎沒有結(jié)局,那肯定不是事情的實相,這跟一件事物的存在相似。事物的存在如果沒有任何變化,開始既是結(jié)束,過程便是開始,沒有停頓,沒有中斷,會怎樣。電影《都靈之馬》開始時,隨著馬夫回家這個長鏡頭,是一段慢慢持續(xù)的音樂,單調(diào)、反復的簡單旋律,由低沉的大提琴演奏。假如不去關(guān)注鏡頭的移動,忽視掉曠野的樹和風,以及馬夫的疲憊和倦怠,假如只是閉上眼,聽音符無以止盡的持續(xù),大約沒有多少人會堅持幾分鐘。我曾經(jīng)嘗試,起初會注意音符的躍動,旋律雖然沉悶,但也有某種情感藏在里面,需要領(lǐng)會。然而時間一長,音符變化所帶來的新鮮感逐漸消失,某種一成不變的東西漸漸顯露,音樂開始變得枯燥,無法忍受。一位朋友形容此種感受,說,如同鋼鋸拉過心臟,一根弦快要崩斷,但就是絲絲不斷。 凡俗人的愿望,通常是花好月圓,人?到。然而如果一枝花始終是綻放模樣,一縷光始終搭在窗檐,一聲鳥叫沒有婉轉(zhuǎn),一個涌起的浪保持直立,如果一個人一直是青蔥或者中年模樣,一種猜測一直在猜測當中,一種預設(shè)一直被預設(shè),會怎樣。它們是否會如同一條蟒蛇,隱去頭尾,只是一截壯碩的軀干部分,在路旁草叢不分時日地爬行,最終令觀者厭倦,乃至逃離。 存在如果沒有多樣化呈現(xiàn),消失,隱匿諸種可能被一一否定,便也失去存在價值。一件事情發(fā)生,原本只是某種偶然,或者自然的順應,不足以引人注目,是不可預知的結(jié)局令事情變化多端,充滿魅力。過程是事情的重要組成部分,長短不一,事情本身可以御風而行,亦可逆流而上,不管方式怎樣,結(jié)局始終在前方。結(jié)局是這樣一回事情,你在行走,一條小狗迎面向你跑來,你不知小狗緣何而來,不知它會有何種舉動,為此充滿各種猜測,你們之間的距離越來越短,于是這種懸念越來越濃。結(jié)局又如同樹上的那片葉子,你知道它遲早會變黃,凋零,但你不知它最終會飄向哪里。 電影《羅拉快跑》中,羅拉為了阻止男友曼尼去搶超市,必須要在20分鐘內(nèi)籌到10萬馬克,為此,羅拉摔下電話,開始為錢奔跑。如果單是這樣一件事情,導演也許會發(fā)揮各種才能,將籌錢過程演繹得波瀾起伏,人間百味,也許會盡顯其中,然而導演的意圖并不是單一的過程本身,而是過程導致的結(jié)局。羅拉被父親趕出,無奈同曼尼一同搶劫超市,被警察包圍,中槍身亡,羅拉將父親作為人質(zhì),搶劫銀行,但曼尼被急救車撞死,羅拉沒能見到父親,只好以100馬克為賭注,贏得10萬馬克,曼尼也找到丟失的10萬馬克,交給老板。這是三種不同的結(jié)局,因為羅拉不滿意第一種結(jié)局,重新奔跑,得來第二種結(jié)局,依舊不滿,再跑,終于得來第三種結(jié)局。 電影中,結(jié)局可以多次改寫,直到盡善盡美,因為它有一個逐一到達的過程,改變過程,結(jié)局隨之而變。但羅拉從沒嘗試過改變事情的起因,譬如,她的錢包沒有被人搶走,譬如曼尼的錢袋,沒有丟失。結(jié)局看上去似乎有可操控性,但決定因素還是在于起因。 一次夢中,正在發(fā)生某件事情,事情自身模糊不清,但夢中的心理活動異常清晰:我預見到事情會有糟糕的結(jié)局,于是嘗試提前改變。這種想法極其合理,但做起來便覺力不從心。因為事情本身延生出許多觸手,如同密集根須,糾纏難解,牽動其間任何一線,其余部分都會粘連。諸種衡量比較的結(jié)果是,夢中出現(xiàn)一張灰白蜘蛛網(wǎng),黑色蜘蛛盤踞中央,我告訴自己,蜘蛛是事情的起因,結(jié)局如同網(wǎng)布在那里,若要改變結(jié)局,先得讓蜘蛛改變結(jié)網(wǎng)的方式和速度。 這種企圖改變不良結(jié)局的愿望,最終頹然放棄:任何一種結(jié)局都不曾見到,焉知到來的結(jié)局便是預知的結(jié)局。 起因和結(jié)局,看上去,似乎是這樣一種事情,起因只是一個點,結(jié)局也只是一個點,過程在兩點之間,像甩動的繩索。這之間存有一個限度,譬如,繩索甩動的弧度越大,兩點之間的距離越短,反之亦然。然而所發(fā)生過的事情,并非如此。 實際上,結(jié)局只有一個,那就是起因。《羅拉快跑》中,三種結(jié)局不會同時出現(xiàn),結(jié)局沒有任何并列的可能。羅拉奔跑的起因是錢包被人偷去,這個起因,不過是另一件事情的結(jié)局。 如此環(huán)環(huán)相扣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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