本帖最后由 Dear鹿 于 2018-5-31 10:01 編輯
汪曾祺先生散文《泡茶館》回憶當(dāng)年自己讀西南聯(lián)大期間,在昆明所親歷的各種茶館逸事,特別提到鳳翥街東頭一家小茶館,有人用墨筆在墻上題了一首詩: “記得舊時好,跟隨爹爹去吃茶。門前磨螺殼, 巷口弄泥沙。” 汪先生稱贊這是“一首真正的詩”。 我年輕時候看到這段文字,同樣很喜歡,覺得寫詩的那位無名茶客真了不起。 過了好多年,才知道這首詩是明代文學(xué)家陳白沙的作品,原作一共五首,每首六句,第一首為:“記得兒時好,跟隨阿娘去吃茶。門前磨螺殼,巷口弄泥沙。而今人長大,心事亂如麻!逼溆嗨氖滓馑家膊畈欢,前四句都是描寫小時候的種種樂事,后兩句感慨長大后心緒紛亂,無樂可尋。 我依然喜歡汪先生提到的四句,覺得童趣盎然——后面兩句也許升華了主題,卻有些蛇足的嫌疑。
每次見到這四句詩,都會聯(lián)想起豐子愷先生的文章和畫
豐子愷先生像
子愷先生的散文是白話文中的妙品。他筆下的石門鎮(zhèn)、緣緣堂、清明節(jié),四軒柱、癩六伯與小兒小女,乃至家養(yǎng)的大鵝,無不鮮活靈動,飽含童真與詩意。
豐子愷繪《起視蠶稠怕葉稀》
《憶兒時》記述小時候家里養(yǎng)蠶的往事:“那時我們的三開間的廳上、地上統(tǒng)是蠶,架著經(jīng)緯的跳板,以便通行及飼葉。蔣五伯挑了擔(dān)到地里去采葉,我與諸姐跟了去,去吃桑葚。蠶落地鋪的時候,桑葚已很紫很甜了,比楊梅好吃得多。我們吃飯之后,又用一張大葉做一只碗,采了一碗桑葚,跟了蔣五伯回來。蔣五伯飼蠶,我就可以走跳板為戲樂,常常失足翻落地鋪里,壓死許多蠶寶寶,祖母忙喊蔣五伯抱我起來,不許我再走。然而這滿屋的跳板,像棋盤街一樣,又很低,走起來一點也不怕,真有樂趣!
豐子愷繪《郎騎竹馬來》
《華瞻的日記》全文模擬年幼的兒子豐華瞻的口氣:“隔壁二十三號里的鄭德菱,這人真好!今天媽媽抱我到門口,我看見她在水門汀上騎竹馬。她對我一笑,我分明看出這一笑是叫我去一同騎竹馬的意思。我立刻還她一笑,表示我極愿意,就從母親懷里走下來,和她一同騎竹馬了。兩人同騎一枝竹馬,我想轉(zhuǎn)彎了,她也同意;我想走遠(yuǎn)一點,她也歡喜;她說讓馬兒吃點草,我也高興;她說把馬兒系在冬青上,我也覺得有理。我們真是同志的朋友!” 這兩篇文字的意蘊,與陳白沙那四句詩何其相似。 子愷先生的畫是另外一絕,曾被稱為“漫畫”,其實更像是一種富有現(xiàn)代精神的寫意國畫。這些畫常常以一兩句淺近的舊詩為題,描摹日常人物或風(fēng)景,寥寥數(shù)筆,神采畢現(xiàn)。
豐子愷繪《人散后,一鉤新月天如水》(黑白版)
比如他第一幅公開發(fā)表的畫作,在竹簾掩映的廊下繪有一方矮桌,桌上一只茶壺,三只茶杯,簾外一彎新月凌空,只用線條勾勒,涂抹黑色陰影,輔以大片留白,題為“人散后,一鉤新月天如水”。這句話出自北宋詩人謝無逸的一首《千秋歲》詞,原句是“人散后,一鉤淡月天如水”。改“淡月”為“新月”,感覺更好——畫上的月亮左亮右缺,其實是月末的殘月,并不是月初的新月,不過無傷大雅。
豐子愷繪《人散后,一鉤新月天如水》(彩墨版)
后來子愷先生又以此題重繪了一幅彩色水墨,在桌旁添了兩只藤椅,畫面更豐富一些,似乎反不及黑白版那般簡潔雋永。
豐子愷繪《好鳥枝頭亦朋友》
子愷先生作畫時所選的詩句大多不是膾炙人口的名句,卻都別有情趣。他畫一位男子坐在山石上,微笑面對樹上的一只黃鸝,題的是元代詩人翁森《四時讀書樂》中的一句“好鳥枝頭亦朋友”。
豐子愷繪《草草杯盤供語笑,昏昏燈火話平生》
北宋王安石《示長安君》中有兩句詩:“草草杯盤共笑語,昏昏燈火話平生 ”,子愷先生畫過好幾次,改“共”為“供”、“笑語”為“語笑”,畫面上大多是兩三位老友對酌,有時還添一個小女孩在桌下吹火燒水。
豐子愷繪《三杯不記主人誰》
更多的畫題查不到出處,可能是子愷先生自擬的句子,例如“三杯不記主人誰”、“柳下相逢握手手”、“東風(fēng)浩蕩春光好”、“小松植平原,他日自參天”等等,詩與畫相得益彰。 子愷先生一輩子經(jīng)歷過許多磨難,年輕時妻子小產(chǎn),抗戰(zhàn)期間家宅被炸為平地,顛沛流離,晚年患病,又遭逢批判,可是他無論做人,還是著文與作畫,都能保持清澈坦蕩的童心,不去感嘆什么“心事亂如麻”。這種“一鉤新月天如水”般的境界,實在令人向往。 《紅樓夢》中的香菱十分苦命,卻天生是個文藝女青年,一心想學(xué)作詩,拜黛玉為師。有一次她對師傅說:“我只愛陸放翁的詩‘重簾不卷留香久,古硯微凹聚墨多’,說的真有趣!”黛玉立即批評說:“斷不可學(xué)這樣的詩。你們因不知詩,所以見了這淺近的就愛,一入了這個格局,再學(xué)不出來的。” “淺近”的反面是雄渾、博大、高深,如清淺小溪與長河大海之別,各有佳致,本無所謂優(yōu)劣。清人作詩,喜歡堆砌典故,妙含哲理,最忌“淺近”,這股風(fēng)氣一直延續(xù)到民國時期,《圍城》中的才子董斜川論詩,便以杜少陵、黃山谷等“陵谷山原”十家為尊,說蘇東坡還“差一點”。 可是我的欣賞品味恰恰屬于黛玉所說,“見了這淺近的就愛”,自《詩經(jīng)》、《古詩十九首》以降,只喜歡讀直白清爽的詩,碰到晦澀艱深的杰作——比如《散原精舍詩》,卻實在讀不出什么好來。推而廣之,對于包括古文、今文、外文在內(nèi)的所有文字,以及看畫、聽曲、觀劇,都以“淺近”者為上。 淺近,并不意味著淺薄。很多時候,世事看似繁雜,淺近的表達(dá)反而更能反映本質(zhì),也更容易引發(fā)心靈的共鳴。而那些出入了滾滾紅塵之后的淺近,便如同越過深峽險灘的平緩溪流,又似經(jīng)歷過漫長夜空的一鉤新月,別有一番通透,尤為難得。 所以一直偏愛子愷先生的文章和畫,至今未嘗稍減。
《當(dāng)代美術(shù)作品選(二)·仰之彌高》郵票小版張
今年5月11日,國家郵政局發(fā)行一套《當(dāng)代美術(shù)作品選(二)》郵票,其中第一枚是子愷先生1963年的畫作《仰之彌高》,描繪的是浙江溪口雪竇山風(fēng)光,壁立千仞,頗有氣勢。在我看來,倒不如選那幅《人散后,一鉤新月天如水》,更能代表子愷先生一生的神氣。 來源:中讀 作者:十一貝子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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