狗(2863字) 杜青 鹽町頭村是城中村,二十年前建市不久,村里土地就被征用完畢。村民們大多搬出村去。年久失修的祖屋七零八落,偶爾有外來工租住,留在村里為數(shù)不多的居民是較貧困的人家。 暮色如簾,將晝夜的舞臺嚴嚴攏上,勞動、搶奪、上訪、沖擊……一連串日,嵤铝粼趶姽庵,環(huán)保工人推著放著笤帚的斗車回家;撐著拐杖、背著尼龍袋的假乞丐走在幾個被拐掠來的孩子后面,表情陰晴不定,時不時打跟前孩子們的頭;賣假靈珠的女人,手中還提著豆腐和茄子等,有時把茄子拿來當自慰。他們像一群演員,謝過幕,走在回家路上,走過黑漆漆的李家祖屋時,臥在門口的黃狗,總會起身讓路,低頭垂尾,轉(zhuǎn)身入屋。 屋里已有一段時間沒有燈光亮過,自從主人李姥出殯后,這屋子就沒有人住。破舊的門扉稀掩,狗出入自由。往日門扉若緊閉,狗也能出入,兩扇門的下邊被貓啊狗啊啃咬多年,再加上雨水侵襲,早已爛成一個小拱門型的洞口,以前夜里,狗就是從洞口弓身出入的。 喪家之犬,默默地徘徊在垃圾堆和臭水溝邊,日無定食,淡黃的柔毛灰褐成塊。喪家之犬,若遇上狗販子,肯定成為鍋中菜肴,而且不會有人追究責任。但是,它很幸運,雖然越來越瘦,但還活著。它為什么還要守著空屋,問題似乎不是個問題,卻沒人為其思考過。 黃狗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漢健,是李姥賜的。李姥賜這名有一個原因,那就是孫子離家后,思念心切,就把狗當孫子叫喚。狗與孫子同名。它曾經(jīng)有過很好的待遇。那時,小主人漢健每每放學(xué)攬著衣服到淺海洗澡,總買兩個肉包子,人一個狗一個。他下水,它就候在沙灘守衣服,他們有時還在沙灘上玩球。李姥經(jīng)常熬豬骨頭蓮藕湯,她說,小孩子吃骨頭湯補鈣,長大了骨質(zhì)好。漢健在長身體長知識的階段,狗也在長骨骼。他總會給它仍骨頭,待遇同主。 李姥死后,狗似乎成了啞狗,偶爾聽見它輕輕的哼哼聲,卻沒有聽見它吠起來過。那天下午,它發(fā)自肺腑地吠起來了,聽那洪亮的聲音,人們很難想象出它已經(jīng)瘦成皮包骨。有人暈倒在它的家門口。它對著他吠了幾聲,就用鼻子嗅上去。臟而蓬的頭發(fā)下面,瘦削的面容憔悴,裸露著的手臂和腿腳千瘡百孔,斑斑跡跡,活像一個瘋子、流浪漢,在奄奄一息間。 有人以為是狗咬人了,圍觀過來,后來才發(fā)現(xiàn)狗并沒有咬人,只是咬住他的衣角,并拼命往屋子里拽。一時間,已經(jīng)沒有人認出他就是這家的小主人漢健了。他知道狗在扯拽他,但衰弱的身體站不起來。在外地醫(yī)院表示無法治療他之后,他就想回到了家中,靜靜度過生命最后的時光。 圍觀中,有人認出他了,有的反倒悄悄離開,有的嘖嘖兩聲。有人議論,怎么就把這等人放出來了,戒毒所是干嘛的?關(guān)著他們浪費糧食。難道戒不了嗎?容易戒,就不叫毒品了。 李姥什么時候去世,他似乎并不知道。躺在家里,死一般一動不動,似乎在等著他的奶奶給他端熱湯。當他一覺醒來,天黑得像個鍋底,順手摸了墻壁的開關(guān),嘀嗒幾下仍不見燈亮起,想起身,仍感到無力,狗用涼涼的鼻子撐他,柔柔的舌頭舔了舔他。后來,他發(fā)現(xiàn)手邊上有粘粘的東西,拿在手里,才發(fā)現(xiàn)是一個包子。他咬著包子吃,摸著狗的頭,狗就跪臥在他身邊。他邊吃邊乏力地笑說,狗東西,也學(xué)我,好的不學(xué),學(xué)偷東西! 陽光斜進窗口,屋檐前幾只麻雀吇吇嬉戲,時光似乎還停留在從前。他懷抱著奶奶的相片,側(cè)臥著流淚,似乎意識到奶奶已經(jīng)回不來了,像他回不到過去一樣。過去他曾是一個陽光少年,初中時,常幫奶奶蹲在市場門口賣雞蛋。記得有一次,城管來了,吆喝著要沒收一些走鬼攤檔,他一害怕就提著蛋簍跑。城管指著逃跑的人繼續(xù)吆喝,追趕,狗咬住了城管的腿。那天晚上,他們以破了的幾只雞蛋慶幸加菜,狗吃著雞蛋啊,那個得意、那個聲音,他至今仍記得。奶奶七十六歲時,他在一家電子廠打工。奶奶生日那天,他給奶奶買了一支葡萄酒。她蠟黃而松弛的臉部在酒的作用下,紅坨坨的,近似于狗的兩個睪丸顏色。狗也吃酒。它埋頭鋁盆里,舔一口酒,昂頭看了過來,嘴里嗒嗒兩聲,又舔酒去。 身體的劇痛,讓他無法回憶下去。身上的衣服被扯了個精光,他時而啊啊亂叫,時而呻吟不息,反復(fù)不止,卷縮成一條難看的臭蟲子。一旁不知所措的狗,對著他背上的蒼鷹紋案大吠起來,一會兒伸出抓子去,意欲與其搏斗。這個場面,奶奶曾經(jīng)老淚縱橫。 他最后一次見到奶奶是在一年前。八十歲的奶奶追著囚車走,嘴中嚷著,到了戒毒所要好好受教育啊,聽話啊……蠟黃而松弛的臉皮在車窗外跳動,嘴角的口水干成白圈,嚷嚷半天的奶奶該是渴了。戒毒所關(guān)不到一個月,他就同一批人被放逐出來,像一股污水侵入城市的土地。他沒有面目再見日漸衰老的奶奶,沒想到,他現(xiàn)在的身體比去年的奶奶咬衰弱得多。 他希望自己能想起更多事情來,比如他的父母。要挖掘這種記憶可真難。我從沒有見過父母親的面,連相片都沒有見過。有人說,他是奶奶檢垃圾時檢來的;也有人說,他坐在一個木桶里,從海上漂來的;他小時候,偶爾有人這樣逗他玩,奶奶聽了都會笑呵呵的,不加搭理。但有人說,他的父母親偷渡去南洋的海上死了,奶奶聽到就會變臉,甚至抓起笤帚追著人打。他到海邊游泳,有時總會呆呆地望著天邊的海平線上小黑點般移動的船只出神,甚至幻想著船只靠近了,父母親走出來。他不但這樣幻想,還在夢里笑出聲來。 夜晚的劇痛,讓他終于無法忍受,而嗷嗷不止,狗汪汪半天,這個村莊像死了一般,沒有一個人會來到他跟前看個究竟,盡管他家的門日夜敞開著。他開始焚燒自己的衣服,接著焚燒蚊帳和草席,一時間火光炎炎,濃煙撲鼻,狗在屋外打轉(zhuǎn)。村里的燈都亮了,雜亂的腳步聲中,火光熄滅。有救護車來,他抱頭扯發(fā)跪求一針將他斃命,可是得不到醫(yī)生允許,最后一支鎮(zhèn)靜劑,他就睡死過去。 后來幾天,居委會給他送來盒子飯、香煙和礦泉水,并告誡不要玩火,以防禍及他人。偶爾有“道友”給他送來毒品,他迫不及待地一針扎進大腿,皮包骨的樣子,骨頭都抵擋不住,整個人頓時精神起來。好幾天沒有出家門去,他這會帶著狗在陽光下遛。狗的習性一點也每改,它每走一段路,都會抬起一只腳來灑一泡尿,真不知它肚子里的水怎就那么多。人要是尿頻繁,醫(yī)生的診斷就是腎虛。但狗不會虛,它在公園里很快就與交合樂,另一只狗不嫌棄它,老半天沒完沒了,用棍子打它,它也不萎縮。他看了一會,人世間還沒有他碰觸過的姑娘,為這點感到坦然,臉露微笑,要不然,會多一個人受到傷害。 村口環(huán)衛(wèi)工把樹葉和紙屑以及泥沙、果皮等,漫不經(jīng)心地往下水道的蓋口掃。他看得傻了眼,問,怎么這樣掃地呢?不怕堵水溝嗎?環(huán)衛(wèi)工一般聽到這樣的質(zhì)問,不會加以理睬,而是繼續(xù)我行我素。但她似乎認出了他,故收起了笤帚,走開了。狗已經(jīng)到了市場口,賣假靈芝的女人坐在路邊的凳上打毛線。討錢的孩子捧著盆子,每見到路過的人,就哭喪著臉迎上去。 輕飄飄地,毫無目的地遛,無欲無求的感覺無比輕松。遙遠的海平線,那些黑點點還在移動,他發(fā)覺自己原來牽掛還不只是狗。他蹲下身來摸了摸狗的頭,狗竟然舔了他的臉。 狗一直守在沙灘的衣服堆邊,好幾天。他下水去,沒有再上來。直至東北角,捕魚的人發(fā)現(xiàn)一具尸體,狗才迎過去?吹绞w臉朝下,蒼鷹在水面展翅,狗游了過去,推動著,讓尸體靠岸。人越來越多。它抖了身上的水,在沙灘上徘徊。 2012.5.27汕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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