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靶子(4000字) 杜青 在石島村委會,王我等人剛坐下來,就有人在外面嚷嚷喳喳,村主任直把那人往外拽,拽不動就推,邊推邊說,有事改天講,有事改天講,現(xiàn)在有領導來。王我等人聽到動靜,走出天井。那人被推著走,身子往后仰,仍嚷嚷喳喳,就是要等有領導來我才來,我是看不過去了啊,她家怎么就不幫扶一下,她丈夫死了,她瘋了,孩子十多歲就沒書讀了,工作有一搭沒一搭。這個社會,沒文憑沒技術,到哪里找工作啊,政府就不能幫扶一下?村主任仍推著他走,說,這幫扶不是我們說了算,是要指標的啊,得給時間調(diào)整吧?那人來了頸,一個燕子翻身,擺脫了村主任的手,站定了,提高嗓門說,這都多少年過去了,還沒有調(diào)整過來,你看看,你看看,大家看看,我是實在看不過去了。他漲紅了脖子邊說邊指著矮墻外。順著那手指的方向看去,不到五十米處,女人蓬頭垢面坐在亂石堆上,仰臉對天空,大喉嚨嘰里呱啦,似哭似笑,似訴似咒。她每天從早到晚,沒完沒了,身后的屋子破舊得像一個衣衫襤褸的老人,老人腳軟得直想蹲坐下身去一樣。那瀝青屋頂,新瀝青下面有舊瀝青上,舊瀝青下面是霉爛的瀝青;墻頭和一排排屋梁上,壓著大大小小的石頭,大概預防臺風天氣時壓上的。王我正思忖著,只見一鄰居婦女捧了一口盅咸茶遞到她面前,她低下頭來,咕咚咕咚的吃起來。頓時,鄉(xiāng)村安靜了。但沒過多久,她又開始。 王我心軟,欲解囊相助,以求心安,卻被領導制止。領導說,要幫改天幫,這時侯出手怕惹閑話。瘋女人為什么總仰臉蒼天?莫非心中委屈,唯有蒼天知道,莫非心中不滿,唯有蒼天能作主?王我考上公務員后就在縣委通訊辦工作,今年給他套上單位扶貧組負責人頭銜。明知道扶貧做假是瞞上欺下缺心眼的事,但每次檢查組到來,他還得老老實實地在扶貧金額這個欄目填上三百五十萬元。小小通訊辦,不說每年扶貧金額三百五十萬有虛,就是填上三十五萬這個數(shù)字也是假的。但這睜著眼睛說瞎話的事兒,你不照辦,除非你走人。你走人,自然有人爭先恐后來,每年考公務員的機率就那么千分之幾,你以為這瞎話沒有人愿意說?省扶貧檢查組每年例行基層檢查時,各縣區(qū)的扶貧領導都會忙得焦頭爛額,全力以付,對付扶貧,杜撰數(shù)據(jù),做材料,買慰問品,行色匆匆到掛駐村走一遭。為的是,檢查組萬一進村入戶調(diào)查時,貧困戶愿意幫忙說說好話,一年的扶貧工作就算過關了。網(wǎng)絡顯示,2011年人均月收入三千元以下的屬貧困群體,照這樣,王我他們都是貧困群體了。但近些年,他們有幫扶掛駐任務。每逢重大節(jié)日,比如中秋、春節(jié)等,單位就組織下鄉(xiāng)慰問,走訪掛駐戶,食油大米,一家一份,大家有時感到這樣的禮物寒酸,就自掏腰包給點錢,一百五十的,就算一千五百,也根本解決不了什么。領導說,幫扶工作不僅適可從經(jīng)濟上幫助他們,更主要的是從精神上方法上幫助他們,引導他們?nèi)绾畏N養(yǎng),授人以魚,不如授人以漁嘛,引導他們脫貧致富。說的比唱還好聽,要能脫貧致富,誰不要。有人在心里嘀咕著,大家自己都貧困,還要好貓管三家!你生上三五個孩子看看,不窮嗎?可能比他們還要窮!其實他們幫扶的對象也未必都是孩子多而致貧,有的是因病致貧、因勞力青黃不接致貧,還有的貧困戶,比王我他們富有。這種現(xiàn)象,大家心照不宣。每次,村委把貧困指標分配給村干部,村干部眼睛滴溜一下,就列出了名單,名單里多是村干部親戚,村里更窮的人大有人在,但輪不到。 每想起瘋女人,王我就揪心。于是,時隔不久,他又到訪石島村。只見瘋女人的屋子變成了新房子。鄰居說,房子是她的孩子石鼓親手給蓋的。真難得有這么懂事的孩子哦,今年才十九歲,前年沒書讀了,在外面做苦工,一分錢不錯使的哦,十塊八塊積攢下來買水泥和沙土。幸虧那時候天氣涼爽,大家?guī)兔μ崽崴嗤埃瑳]幾天功夫,房子就磊好了。現(xiàn)在這房子,雨天不用怕了,臺風天,也不用怕了。王我聽了感動,點著頭說,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啊,F(xiàn)在的孩子,九零后的,自私的多,像這么有骨氣的,還真少見。你說他叫石鼓是嗎?他做什么工?什么苦工?起初是在鞋廠,聽說貨不接續(xù),一個月下來不到幾百元。真可憐的一家子!他父親要不是前些年不在了,這孩子就有書讀。他父親死時,他才十三歲,十三歲的孩子不讀書可以做什么?現(xiàn)在的社會,怕是學壞了,多少吃白粉的人哦?孩子要是走上那條路,就廢了。那些年來,鄰居們給粥給飯給舊衣裳,幸虧現(xiàn)在讀書不用錢,那孩子讀到初二,自己不讀了,怎么勸,也不讀了,做工去了。他會吃苦,在鞋廠掙不到錢就去做泥水,現(xiàn)在聽說他在什么俱樂部啊,日本人開的,老板中意他會吃苦,也不知道做什么苦工。他母親的病好點了嗎?這次來,沒聽見聲音了。這事說來也怪,她家磊房子開始,她就不出聲了,有人說是土煞,人會啞。那她啞了?誰知道啊,沒有人問她話,問了她也不會答,以前嘰里呱啦的,人家同她說話,她也沒有答過話,只是有什么吃的她就往嘴里送。唉!一個瘋子,有什么說的,說了你也聽不懂,就嘰里呱啦。 石鼓十二歲那年,村里擴修公路,他家的石頭屋被裁去三分之二。裁屋子不是切年糕,一動就得整間拆。起初,村委說這是縣里規(guī)劃,建設需要,大家要顧全大局,村民的損失,政府將按政策賠償。石鼓父親當時掐指覺得賠償也有損失,但看大家都意見不大,也就認了。往日住家的屋子成了亂石堆,堆放在牛棚后面。他在牛棚矮墻上架上幾條梁,鋪上瀝青頂,暫作家住。他計劃等政府賠償款下來,就把牛棚拆了,蓋新房。當公路早已修好了,他遲遲沒有領到賠償款。村里當時牽涉拆遷的村民都領到了,他還沒有。為此,他上了支書的門,但回來后,除了喘粗氣,就是抽煙和咳嗽。不出半月,他病死了。他死后頭七那天,妻子捧著他的靈位跪到支書家門口去哭,支書老婆被嚇得怪叫。村里人似乎都明白了怎么回事,竊竊私語。 支書家當然不是好惹的,他老婆受到驚嚇,十個孩子像野蜂,嚶嚶嗡嗡從外地飛回來,飛到石鼓他媽跟前,左扎一下,右扎一下……石鼓他媽就像被蜜蜂扎傷了腦袋,開始她瘋子的人生,每天嘰里呱啦,人稱嘰呱婆。 花賦俱樂部是日本華人投資的娛樂場所,吃喝嫖賭齊全,上那兒玩的人,就是去擲錢。石鼓十九歲那年,看到花賦俱樂部招聘廣告,招的是人靶子。人靶子這個職業(yè)是要把自己當成一個聾啞人,一個木偶,任客人辱罵、吐口水、痛打,發(fā)泄心中苦悶,月薪是他做泥水小工無法比的,更主要的是這個招聘條件除了年齡、身高和五官要求,沒有具體的學歷要求。他太需要錢了,應聘了。他的工作內(nèi)容中,辱罵的收費最低,按分鐘計算;吐口水上面,按口計算;痛打的收費最多規(guī)定,打手打腳打后背扇耳光,價格都不同。人靶子在工作過程中,有權(quán)利根據(jù)自己的承受能力決定是否接受痛打,但這一款,一般不會有人愿意挨。 石鼓很少話,更少笑,一臉堅毅,結(jié)實的臂膀紅銅一樣發(fā)著亮光,手指粗而短,掌丘上長著老繭,十九歲的孩子,看上去像個三十歲的人。人靶子這個崗位流動性最大,許多人工作不到幾天就不辭而別,有的幾近精神崩潰,只有石鼓能工作下去。來俱樂部找人靶子發(fā)泄的人三教九流,穢言不堪入耳:我撲你母;你母咋就生給你這么個逼臉;撲你母,看你能烏龜多久……部門經(jīng)理有時侯會過來拍拍他的肩膀,意思表示:吃得苦中苦,方為人上人!忍辱負重,全在骨氣。石鼓只想賺錢為母親治病,修建房子。人家罵他吐他口水,他不但沒有生氣,反而感到高興,有時,他還從客人的罵聲和憤怒的程度分析客人到底發(fā)生的事情。更多時候是在心里暗暗跟著秒針的節(jié)奏走,嘀嗒、嘀嗒……錢啊,錢啊……算人民幣。 老支書退休了,按理說,他同老婆應該住到城市里十個兒子的家中去安享天倫,但是十個兒子沒有人愿意接納他們,他們只好龜在村里,有病有疼,也不見兒子們回來過。村里偶爾有人說,惡貫滿盈的人,哪個有好日子?那么多年支書,吃過多少人的血?報應!他家老幺還販毒吸毒。家里出了這樣一個人,完了。 石鼓,十九歲!王我突然問,你們村有多少個叫石鼓的?這屁大的地方,哪有那么多同名同姓的,就一個。怎么這樣問?王我神色慌張,忙說沒什么,便轉(zhuǎn)身打電話,邊說電話邊走到村委會。他對村主任說,你們村的石鼓一個月前在全縣宣判大會后被執(zhí)行死刑了,你知道嗎?村主任說,有聽說,有聽說。唉!沒父沒母的人!能好到哪里去。他母親不是還在嗎?就那瘋子,能教育他什么,有也沒有。這么說,石鼓在一個月前已經(jīng)死了。應該是吧,我這還沒有給他消戶口,得向上級匯報了再說。他家這下就剩一個瘋子了,看來還得趕快匯報,該列為低保戶還是扶貧對象,看看能否破例。他家蓋了新房子,你們知道嗎?說是石鼓親自蓋的。王我說著環(huán)視了村委幾個人,走出天井來,幾個人也跟了出來,都往矮墻外看去。村干部幾個人都住城里,平時有事才到村委會來,沒事時十天八天不見有人來開門,對村里發(fā)生什么,自然是后知后覺了。這時,大家聽王我一說,都松弛著嘴巴。村主任結(jié)結(jié)巴巴地說,你說這是……這是……他還沒死?這不可能,宣判大會那天我去過現(xiàn)場,得寫報道,那孩子嘴唇閉得緊緊的,我印象深,不然現(xiàn)在不會想起石鼓這個名字來。那么你說那是鬼魂在蓋房子?不知道嘛,我也是剛才聽村民說的,他們說蓋房子那幾天天氣特別涼爽,大家還幫忙提水泥桶。真有這事就怪了,那孩子陰魂不散?這家人也真夠不幸的,先是父死,后是母瘋,現(xiàn)在孩子也沒了,真不知他家祖上積下什么惡!按理說,那孩子不可能販買毒品啊,從來沒有聽說過,倒是老支書家……不知道了,不知道了,只有公安才知道,我們小百姓…… 說話間,天空突然矮下來,快塌下一樣。瞬間,雷雨交加,疾風刮得村里乒里乓啷響。不知道誰家的雞窩鐵膜頂被刮飛了,像李尋歡的飛刀一樣快,倏地而過,村委會門口停放的幾輛轎車尖叫起來,與此同時,雞們咯咯咯咯不停,狗們也湊起熱鬧,汪汪汪汪不停。 當風、雷、雨過后,村里嘲雜聲越來越大,人們站在一堆亂石旁。那堆亂石剛才還是一間屋子,令人匪夷所思的屋子。 王我等人站在村委會的天井,往外看去,不知是誰說了聲,這下連申請低;蜇毨舳疾挥昧。 2012.3.15汕尾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