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另一個空間里 杜青
每逢臨近下班,胸口就鼓脹難受,而此時,對家中孩兒的想念特別強烈,心里總麻亂亂。出了辦公室,單車輪胎卻泄盡了氣。但修單車那男人倒是手腳利索,從拆胎到充氣,先后不足十分鐘。然而,我仍煩悶困擾,原因仍源于胸部脹痛,便迅速遞十圓過去,他卻說,沒散紙就算了。我怔了一下,說,那咋好啊。他埋頭另一輛單車,若無其事地說,下次再算吧。下次遙遙無期。其實自始至終他沒有瞧過我一眼,根本就沒想記下這筆賬。但我卻記住了禿頂下那一張不規(guī)則的臉和油跡斑斑的白背心。 生活最困頓的時日,要數(shù)九十年代初,我家租住大厝林的歲月。我在那兒孕育了一個孩子。房東是個年已稀古的老阿婆,雖生活在改革開放的海濱,裝扮卻舊式,藏藍(lán)或灰黑粗布衫,隱藏著歲月幽遠(yuǎn),生命根深。盡管額上和鬢邊灰白的毛發(fā)不稠,但后腦勺橢圓的大發(fā)髻一如既往結(jié)實光滑。銀釵箍緊的假發(fā),花開時節(jié),常別上一朵米碎蘭呀、廣玉蘭呀、茉莉呀……讓人看上去,嚴(yán)肅而樸素,閑逸而整潔。 在大厝林后院五間出租廂房中,有兩間半屬她的。很長時間里,這位住在前院廂房的老人,靠收微薄的細(xì)軟當(dāng)生活所費。居住老屋,生活諸多不便,比如洗浴如廁,都是公共的,大厝林里數(shù)十人口,常排長隊。故此老屋租金較低,我家租住于此,正因這緣故。阿婆整天誦經(jīng)念佛,待人和善,記得我臨月時,得她善心,祈緣祈福,保胎安神。她過得十分節(jié)儉,有人問她,光靠那點租金夠生活嗎?她總慢緩緩說,我每天都吃素,足夠啦。也有人調(diào)侃說,勿儉啦,錢留來做咪個啊,等有牙,得吃點下去啦。她就說,你沒聽人家說啊,吃四腳的不如吃兩腳的,吃兩腳的不如吃一腳的,老人嘛,多吃青菜健康長壽。 她育有一子,長年不在家,說是外出做營生,年近不惑仍不娶,個中原因,大概阿婆心里明白。最近,兒子回來了,不往外走了,在村旁干起了修單車的活計。眼前的兒子,令她弄不明白他的臉,怎么變得油柑核般的“三角六耳”。她細(xì)細(xì)端詳,嘴角微微抽動,曾經(jīng)桀驁不馴、我行我素的兒子,如今變得淡然隨和,她又不禁抿緊了嘴唇。 兒子每天修單車,一天有時連一包煙錢賺不到,但樂此不疲。剛回來時,他還慷慨捐給了村理事會一筆數(shù)目可觀的幫扶款,村里孤寡戶、貧困戶都得到惠澤。連續(xù)好幾年,村里涌現(xiàn)了一批大學(xué)生。也許由于他捐贈的數(shù)目過大,理事會建議以他的名字成立基金會,可他不同意留名,故理事會只得以村名注冊,成立了“鹽町基金會”。他雖不留名,但村里沒有人不知道他善舉。起初村里建橋鋪路修祠堂,都會尊重一下他,想聽聽他的意見,沒想到但每次他都只當(dāng)個局外人,不參與,久而久之,他便純粹成了局外人。 每天,我往返于那條叫車站路的街道,幾乎都會有意無意地望一眼陳設(shè)簡單的單車修理鋪。當(dāng)某個夜晚我見到他光著臂膀在井邊沖涼時,才恍然大悟,原來他便是房東的兒子。泊于異鄉(xiāng),舉目無親,能得母子點滴幫助,心中溫暖無需贅言。 有一次,我到單車鋪充氣,就說,我們住你家老厝呢,阿婆對我們也很好。話一出口,就覺得詞不達意,不知自己要說什么。他似笑非笑地說,大家厝邊頭尾自己人啦。似乎待人好待人善,是他們做人的本分。一聽這話,我輕松多,仿佛真的就是自己人,親切。自從“不管黑貓白貓,抓得到老鼠就是好貓”這句話被許多人當(dāng)成人生哲學(xué)信條以后,拜金、浮躁的時代就開始了,因此我認(rèn)為那些樸素的村民,樸素的品質(zhì),如黃金般寶貴。而這種樸素,大概就是當(dāng)時我對環(huán)境的要求和理想。 某個晚上,他出現(xiàn)在我家屋后那個寡婦家中,我從小窗縫看出去,一眼認(rèn)出了他。之后,我在晚上奶孩子逗孩子睡時,時常留意屋后的聲音。女人不外出工作,卻從工廠領(lǐng)回一攬又一攬半成品毛衣,整天在家為其釘彩珠。她的一對兒女,都十來歲了,學(xué)習(xí)之余都愿意幫媽媽釘珠子,賺補家用。他們見到他,就叔前叔后的,儼然和睦一家人。男人經(jīng)常看孩子寫作業(yè),更多時間是坐著閑抽煙看電視新聞,女人只顧忙自己的活。 某個靜夜,孩子們都睡了。女人邊把一攬毛衣捆實堆放墻角邊說,你就不要再勸我了,好好考慮你自己今后的生活。我如果可以走,兩年前他不在了,就跟你走了。她停下手中的活,轉(zhuǎn)頭看了他片刻,又說,我同你不只一次講過,他是為我累死的,明白嗎?他死了,我走了,這行嗎?我能這樣做嗎?我如果可以這樣做,我還值得你愛嗎?多年來,你對我好,難道看中的不正是這點品質(zhì)嗎?男人深深吸上一口煙,一臉嚴(yán)肅。女人斷斷續(xù)續(xù)的又說,你是香港人,現(xiàn)在連香港都不去了,就修單車,打算這樣一輩子嗎?男人將煙頭在地上踩滅,一會又從盒子里取出另一根,叼在唇間,輕輕劃亮火柴。你越是這樣堅持,我越難做。我知道你對孩子都好,愿意接納孩子。但你同他生前是好兄弟啊,大家都知道的,現(xiàn)在他走了,他的女人跟你了……讓人怎么看,怎么活得安心。一根煙剛?cè)既グ虢兀腥擞譁缌,雙手捉住她兩肩,正視著她,說,我半輩子不娶,你應(yīng)該明白我的心,不明白也沒什么,就算我一輩子不娶,也沒什么,我愿意這樣。但現(xiàn)在,啦,你給我聽好了,我們是活給別人看,還是活自己的,而且正因為我同他是兄弟,才必須照看好他的身家后。女人無聲,轉(zhuǎn)過頭去。 我側(cè)著身,看著熟睡的孩子,微微的呼嚕聲,像催眠曲,我也恍惚入夢。不知道過了多久,屋后沉沉的開門、關(guān)門聲仍是讓我醒來了。他離開了,不遠(yuǎn)處,狗吠了幾聲,大概正是他路過。
一段時間里,他們不釘珠子了,出入形色匆匆。后來阿婆來派糖豆,發(fā)髻上別著一小朵紅棉花,說是要搬新居了,讓大厝林鄰里去吃喜茶。有人悄聲問,不給他們擺兩桌?阿婆說,不擺,他們不讓擺,生活在一起就好,入新厝熱鬧熱鬧就好。那也好,那也好,平淡是福,好人有好報,你老人家該享福了。 屋后兩扇門嚴(yán)攏,我經(jīng)常喜歡從小窗口看出去,門縫里面的漆黑,深淵一般安靜。后來一位踩三輪車的人家租住進來,空氣似乎又充滿生氣。 那男人仍每天修單車。臨近臘月時,一次上班路過,見一個著裝時髦的女人在單車鋪里正同那男人交談。等下班回來時,單車鋪已經(jīng)關(guān)門了。從那以后,那鋪門一直沒有打開。 我從一家公司到達另家公司工作,小魚缸變成大魚缸,苦初魚變成大鯉魚。工作的相對穩(wěn)定,收入的相對提高,令得家里開銷寬松起來,我們家搬出了大厝林。路道改了徑;我熟悉的人,瞬間消失。不知過了多少歲月,當(dāng)我再次穿過車站路,昔日單車鋪變成快餐店。不知是什么在引領(lǐng)我一步步靠近那店鋪,不由自主取出十圓遞過。陽光白得耀眼,令人辨不出人面,黃金般寶貴的村民似乎說,沒散紙就算了。我正恍惚,那人已經(jīng)接過了我手中錢幣,并將兩盒子飯舉到我面前。我不禁暗笑,自言自語,你以為大家都發(fā)達了啊。 兒子上了幼兒園,每天晚上都唱兒歌順口溜什么,天籟般的響起:一位爺爺他姓布,上街打醋又買布,買了布,打了醋,路上看見鷹追兔,放下布,擱下醋,回頭去追鷹和兔,非了鷹,跑了兔,醋濕布……我欲問兒子順口溜的含意時,目光卻停留在電視屏幕上,五張不同面孔不同姓名的身份證被指認(rèn)為同一個人,滾動而過,是他。我不相信這是真的,那個修單車的中年男人,曾經(jīng)頭發(fā)濃密,面容清秀,經(jīng)過三次整容變成了今天這個禿頂,近似菱形的相貌,名字叫林世寬,被香港人稱為“世紀(jì)賊王”。輿論越來越多,特別是大厝林里面,更是家喻戶曉。一時間,我沒法想象一個人在另一個空間里的另一面,久久沒法把“世紀(jì)賊王”這個稱謂納入貶義的范疇,心底里,褒與貶抗衡不休,有時執(zhí)意這樣想:沒想到“賊”也可以有“王”的冠冕,而且在這個世紀(jì)。梁山泊一百單八,也曾被稱賊寇。那么他,當(dāng)如梁山好漢,當(dāng)數(shù)某時期名人。我不明白自己是偏袒他,還是偏袒自己的心靈在一種理想即將崩潰的時刻,掙扎于一種蒼白的救贖。 有人議論說,天上雷公,地上海陸豐。香港那些富豪聽到林世寬這個名字,可謂是聞風(fēng)喪膽。你看看,香港最大的綁架案,就他干的,贖金十億。不到半點鐘連搶五家金鋪,也是他干的。那種劫匪架勢,鬼看了都怕,扛機關(guān)槍的,誰敢動彈死路一條。 我說就是奇怪,一個黑社會大佬,回到家鄉(xiāng)卻守善了,對我們家鄉(xiāng)人卻是很好的,看我們村的文化宮啊,神廟,祠堂啊,都是他捐錢做的。你看他修單車,那純粹就是行善。 他捐給村里一百萬,算得了他身上一根毛。烤煸谒倚仑鹊叵峦诔龆嗌俑蹘藕忘S金。磕莻不是百萬計算的。 那些錢都充公了,他捐給我們村的,會不會也要充公? 拿什么來充。窟充公,拿我們村的文化宮,神廟、水泥路道來充?笑話! 那他這算不算劫富濟貧呢? 什么劫富濟貧?他是刺激,自暴自棄。心上人跟自己的朋友結(jié)婚了,到他那朋友死后,又回來想重新來過,知道嗎?他這個人啊,敗就敗在多情,收手不干,安分生活就算了,親都娶了。他香港那個情人簡直就是他的克星,非要他幫最后一次。 這孩子心腸軟,吃女人那套,答應(yīng)最好一次,幫忙運槍支過香港,說是一下碼頭就給逮個正著。我看他現(xiàn)在這老婆才是他真正的克星。你看看,他當(dāng)賊那么多年都沒出事,娶了她,不就出事了? 看來他老娘念佛念得還不夠。 2013.10.20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