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阿嬤的心目中,阿傻絕不是個傻仔,他是她的心頭肉;誰敢碰她的心頭肉,她就會亂舞手杖,像趕群鴨下水一樣,動作雖大卻難傷到人。阿嬤唯一一次傷到人是阿傻11歲時;那日傍晚,阿傻像只壁虎一樣趴在曠埕看一群螞蟻嚙噬一只死了的蝗蟲,他邊看邊咧嘴呵笑,涎水順著嘴角垂落,不一會地上就濕了一大塊。這時一群孥仔伴追逐而至,見到阿傻這般模樣,大家一擁而上,像蟻群一樣七手八腳將阿傻拖向不遠處的池塘,緊跟其后的孥仔邊拍手邊嚷嚷:“死大個,無人愛,抬到池塘灌水飽……”早被孥仔們欺負慣了怕了的阿傻不敢做任何反抗,結果真的被他們拖至池畔,待阿嬤聞聲趕來時,阿傻早已吃了好幾口池水,上半身濕透了;阿嬤奮不顧身地沖了上去,邊掄手杖邊嚷道:“哎喲,我的阿孥喲,阿嬤來啰,阿嬤來啰……,走、走,你們放開我阿孥,走——”眾孥仔一哄而散,一調皮孥仔折了返來,對著阿傻的后背蹬腿一腳,阿嬤見狀跟瘋了似的,使力地扔出手杖,不偏不倚地砸中那孥仔的后腦勺,頓時血流如注;趕來的阿爹抱起頭破血流的孥仔跑了,那阿娘手啄阿嬤破口大罵:“無父無母的傻仔,早死早超生!”阿嬤濁淚縱橫,嘴里喃喃說道:“我阿孥不是傻仔,我阿孥不是傻仔……”阿傻爬了起來,摟著阿嬤的腰身,呵呵嘟囔:“阿嬤不哭,阿嬤不哭……”說著,阿傻踮起腳尖,伸手去給阿嬤抹淚。
阿嬤目不識丁,并無給阿傻起名,但村里的人管阿傻叫傻仔時,阿嬤只會奮力解說:“他不是傻仔,他不叫傻仔……”好事的人詰問:“那他喊什么名呢?”阿嬤口氣很硬地說:“他是我的乖逗孫,就喊阿孥!”鄰居的一老嬤人幺婆勸阿嬤說:“老阿嫂,還是給你阿孥起個實在的名吧,哪怕喊石頭、樹頭都行。”阿嬤聽了勸,便給阿傻取名“大命”,不料隔日村長兇神惡煞地沖入阿嬤那間草寮,像提鴨仔一樣將阿傻拽了出來;六神無主的阿嬤抱住村長的大腿,苦苦哀求,村長拍著阿傻的頭頂,吼道:“你這個衰嬤人膽敢咒我也是個傻仔!”阿嬤聲淚俱下:“村長,我、我?guī)讜r說過這話呢?”村長說:“大命,我的乳名就喊大命!你給這個克父克母的傻仔起名‘大命’,這不是在咒我也是傻仔嗎!”阿嬤大吃一驚,叩頭不已,說:“村長,我改、我改,我馬上就給他改名!”村長譏笑道:“一個傻仔還起什么名!你啊,要聽得入大家的喊法,要實事求是,要名如其人,就叫阿傻吧!睆拇,阿嬤的乖逗孫就喊阿傻。
村里的人都知道,阿傻的阿娘臨盆的前一晚,阿傻的阿爹死在了摸黑返厝的路上;關于阿傻的阿爹的死因莫衷一是,但傳得最響的一個說法是:他見財起意,后反而被人刺死了。噩耗還未傳入阿傻的阿娘的耳內,她也死了;生下阿傻后,她大出血,接生婆慌了神,謊稱去請大夫,結果一去不回。一天一夜間,阿嬤沒了兩個親人,卻一滴眼淚都沒流,抱著皺皮嫩肉的阿傻,喃喃說道:“一個換兩個,兩個換一個……”阿傻3歲那年夜里突發(fā)一場大病,阿嬤背著阿傻去村頭的藥鋪找大夫阿老;阿老隔著鋪板不耐煩地說:“大半夜的還捶門,鬼叫啊!”阿嬤顫聲應道:“阿老兄,救救我阿孥,他、他病了——”阿老聽出是阿嬤的聲音,曉得她口中的阿孥便是阿傻,他更來氣,心想這傻仔命帶劍戟,害父害母,自己若招惹了他保不齊也會引火燒身,便說:“我不會捉鬼,你上三清觀找道士去吧。”阿嬤一頭霧水,忙說:“阿老兄,我阿孥是生病,不是染上臟物件了,你、你……”阿老搶著說:“滾!”吼聲伴隨兩腳踢鋪板巨響席卷而來,嚇得阿嬤目瞪口呆,阿傻當即大哭;爾后,阿嬤裹著渾身發(fā)燙、哭啞了聲的阿傻摸黑趕路,直奔鎮(zhèn)上。禍不單行的是,路上阿嬤摔了一跤,事后才發(fā)覺摔斷了一條腿,可當時她的腦子里只有阿傻;嬤孫倆落地時,阿傻被阿嬤死死地護住,毫發(fā)未傷,卻因這場大病把他給燒成了傻仔。
成了傻仔的阿傻整日被村里的孥仔們欺負,他們捉弄他,他流著鼻涕,呵呵傻笑;他們群毆他,他依舊掛著又長又稠的鼻涕,呵呵傻笑。每次阿嬤給阿傻洗浴,看到他或深或淺的傷,她總是偷偷抹淚。從此,阿嬤日頭去撿垃圾,總把阿傻馱在背上,后來阿傻大了,阿嬤背不動他,就將他帶在身邊,反正就是不忍心留他一人在村里玩耍;再后來,阿嬤馱不了阿傻,也帶不了阿傻,便由著他去曠埕或古榕樹下耍。一日阿嬤從鎮(zhèn)上返村,找遍阿傻平日能去耍的角落都無果,急得她像尾巴著了火的老鼠見巷便竄,最后她竟在村尾的一家辦喪事的大戶人家尋得了阿傻;此時阿傻正在燒紙錢,邊燒邊嗚嗚說道:“好人喲,好人喲……”阿嬤徹底地愣在一旁,直至阿傻做完了工課,手里捧著一師公善伯給的錢,喊道:“阿嬤,阿嬤……”以后,阿傻就跟著三清觀的善伯幫人做功德,有時阿傻也幫人撒紙錢、舉靈幡、抬棺材。
阿傻21歲那年,阿嬤走了;阿嬤彌留之際,除了阿傻,只有師公善伯在場。奄奄一息的阿嬤斷斷續(xù)續(xù)地說:“善伯,我走了,求你幫我照顧我阿孥,你、你就是他的親人,我下世人給你當牛做馬,報答你的大恩大德……”善伯捧著阿嬤皮包骨的手,哽咽難語,只顧頻頻啄頭;阿嬤又從枕頭下掏出一包物件,對善伯說:“這是我替我阿孥存的,我走后,別花錢,給我阿孥留著,幫我裹張草席埋了就好!痹捯魟偮,阿嬤便斷了氣;阿傻趴在鋪沿,似哭非哭地嘟噥:“好人喲,好人喲……”善伯扶起阿傻,說:“阿孥,別喊了,咱們去鎮(zhèn)上請棺吧!卑⑸岛呛且恍ΓS即奪門而出,善伯追了出去,可阿傻早已沒了人影。
當晚,從鎮(zhèn)上傳來一事:因偷棺材鋪的棺材,阿傻被人亂棍打死,暴尸街頭。善伯漏夜趕至鎮(zhèn)上,抱著阿傻冷冰冰的尸首嗚嗚落淚,語無倫次地說著:“阿孥啊,我對不住你,對不住你阿嬤,更對不住你阿爹……,我不該懦弱、不該逃避,21年前我就該向鄉(xiāng)親們澄清,當年你阿爹救了我,我卻錯手把他刺死了——”后來,善伯拿出畢生積蓄,請了兩口上等金絲楠木棺材,風光大葬了阿嬤和阿傻;出殯那日,村長領著全村的人都來送行,幺婆老淚縱橫,朝著眾人嚷道:“21年了,該我們來贖罪了——”
(鄭鐘海,廣州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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