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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標題: 中國患者一年吃掉百億元保肝藥 為何國外根本沒這藥? [打印本頁]

    作者: 巧巧與合合    時間: 2019-7-18 09:12
    標題: 中國患者一年吃掉百億元保肝藥 為何國外根本沒這藥?
           追問保肝藥

     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/彭丹妮

      發(fā)于2019.7.22總第908期《中國新聞周刊》

      從2018年2月開始,林云在哈爾濱胸科醫(yī)院治療肺結核。她的基本治療方案與大多數結核病患者無異,就是世衛(wèi)組織(WHO)推薦的四種一線抗結核藥聯(lián)合治療方案。

      一年來,她每天按先后順序總共要吃下41顆藥。由于大量服藥,出現(xiàn)了胃疼、關節(jié)痛、精神消沉、腹瀉等一系列副作用。在這個令人眼花繚亂的服藥方案中,有兩種在WHO指南中從未出現(xiàn)的藥物:用于保肝的水飛薊賓膠囊與護腎的中成藥至靈膠囊。每天,她需要分別吃6顆水飛薊賓和9顆至靈膠囊。

      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在多個肺結核患者社群發(fā)現(xiàn),從水飛薊賓、雙環(huán)醇、谷胱甘肽等化學藥,到益肝靈、保肝丸、葵花護肝片等中成藥,一大類被統(tǒng)稱為“保肝藥”的藥物,成為結核病治療的“標配”,貫穿整個療程,部分患者服用的保肝藥數量甚至比抗結核藥還要多。

      國內外學術界均認為,藥物性肝損傷是抗結核藥最常見且危害最大的不良反應,盡管如此,WHO結核病治療指南并未指出針對藥物性肝損傷需要額外服藥。然而,加入一種或多種保肝藥進行治療或預防,卻是中國肺結核病治療方案的固有內容,即使在國內頂尖的醫(yī)院,這也是普遍做法。

      “因為肺結核患者吃的抗菌藥物會造成藥物性肝損害!”首都醫(yī)科大學附屬北京胸科醫(yī)院的一位結核病醫(yī)生在解釋為什么要給患者服用保肝藥時說,“服用保肝藥,一是預防肝損害,二是在肝損傷真正發(fā)生時,用保肝藥來治療!

      醫(yī)生的這種說法傳遞到病人群體中,令保肝藥深入人心!氨8嗡幈仨毘园,因為抗結核藥物是傷肝的,不吃可能會影響治療。”在該醫(yī)院的一間病房,一位結核病患者語氣肯定地說。

      抗結核病治療的“標配”

      俗稱“癆病”的肺結核是一種古老的疾病。當人們以為已經消滅了肺結核的時候,最新統(tǒng)計卻顯示,中國一年新發(fā)病的肺結核患者近90萬人,死亡3萬多人,結核病年發(fā)病人數在全球居第二位。

      根據WHO發(fā)布的最新版《結核病治療指南》,多數人能順利完成抗結核治療,但少數人會出現(xiàn)不良反應。其中,以抗結核藥物所致的肝損傷最為常見,但發(fā)生率在不同國家和區(qū)域差異明顯,如美國小于1%,英國大約為4%,亞洲以印度最為嚴重,而中國的這一數字大約為2.55%。

      肝臟是大多數藥物代謝轉化的器官,因而容易造成藥物性肝損傷。在一線抗結核藥物中,異煙肼、利福平與吡嗪酰胺都有可能是罪魁禍首。肝毒性的發(fā)生有兩種機制:一是抗結核藥物及其代謝物對肝臟直接帶來的毒性作用,與服藥劑量有關;二是機體的特異質反應,這種情況不可預測,僅發(fā)生在少數超敏體質的人身上。

      1968年~1971年,美國弗吉尼亞州某醫(yī)院爆發(fā)肺結核,但在201例服用異煙肼的患者中,僅3例出現(xiàn)了肝功能指標轉氨酶超標的情況,并在繼續(xù)服藥一年后回到正常水平。中華醫(yī)學會肝病學分會藥物性肝病學組2015年發(fā)表的《藥物性肝損傷診治指南》指出,在出現(xiàn)生化指標異常的病人中,多數人能夠表現(xiàn)出適應性。也就是說,生化指標只是暫時性波動,繼續(xù)用藥能夠回歸正常值,真正進展為嚴重肝損傷的情況比較少見。

      盡管藥物性肝損傷只是少數人出現(xiàn)的不良反應,且國內外相關權威文獻、指南并未指出保肝藥有確切療效,但保肝藥卻成為中國結核病治療的“標配”,甚至以“專家共識”的形式規(guī)定下來。在中華醫(yī)學會結核病學分會2013年發(fā)布的《抗結核藥所致藥物性肝損傷診斷與處理專家建議》里,對于已出現(xiàn)肝損的結核病人,保肝治療被頻頻提及。對于高齡、營養(yǎng)不良、HIV攜帶者、嗜酒等具備藥物性肝損傷高危因素的結核病患者,也提出可以考慮預防性保肝治療。

      同濟大學附屬上海市肺科醫(yī)院結核科醫(yī)生肖和平指出,不推薦為避免少數結核病患者出現(xiàn)肝損,而讓大部分人服用預防性保肝藥物。哪怕是對于那少數潛在的超敏性患者,多項研究也否定了保肝藥預防肝毒性的作用。

      北京大學公共衛(wèi)生學院、中國疾控中心結核病控制中心等機構的學者,追蹤了中國4000多名結核病患者的治療過程。其中,2752位病人預防性地使用保肝藥,最常用的藥物為保肝片、水飛薊素、葡醛內酯和肌苷,結果這些人出現(xiàn)肝毒性的比例為2.4%。

      而剩下的1552位病人皆未使用保肝藥,出現(xiàn)肝毒性的比例為2.5%。兩組數字相比,不存在統(tǒng)計學差異,說明使用保肝藥并不能預防性地降低結核病治療中肝損的出現(xiàn)概率。這一結論于2014年發(fā)表在國際知名期刊《腸胃病學與肝病學》上。

      另一方面,對于體質具有肝損發(fā)生高危因素的結核病患者,多份國外指南只是要求加強其肝功能監(jiān)測的頻率,并未提及需要服用任何保肝藥物:WHO的《結核病治療指南》、美國胸科協(xié)會《抗結核藥物的肝毒性管理指南》、馬來西亞《結核病管理指南(第三版)》、加拿大《醫(yī)療服務者所需結核病信息(第四版)》等國外相關指南都要求,對所有結核病患者應進行密切監(jiān)測,以便在其發(fā)生不良反應時,能夠得到及時恰當的處理。

      上述國外結核病治療指南,都將轉氨酶升高至大于正常值上限的5倍,或大于正常值上限的3倍同時合并臨床癥狀或黃疸,定義為藥物性肝炎或肝中毒。對于出現(xiàn)肝毒性的患者,如果能夠確定是抗結核藥物所致,就要根據肝損傷程度調整結核治療方案,例如停藥或換成沒有肝毒性的替代藥物,等待肝功能恢復,但只字未提需使用保肝藥物進行治療。

      國際上通常將藥物性肝損傷分為5個等級,肝衰竭屬于第4級,美國肝病協(xié)會只對藥物引發(fā)的肝衰竭患者推薦了一款藥物:N-乙酰半胱氨酸(NAC),這是美國食藥監(jiān)局(FDA)批準的唯一藥物性肝損傷解毒藥物。

      哈佛大學醫(yī)學院全球健康與社會醫(yī)學系講師詹尼佛·弗林(Jennifer J. Furin)同時兼任WHO高級顧問,曾參與過海地、秘魯、南非等多個國家的結核病治療項目。她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指出,在美國及她所去過的國家,并不使用保肝藥物。“由于沒有對照研究的證據來表明這些保肝藥的好處,因此我們在實踐中不會向肺結核患者提供這類藥物,而且WHO也并未推薦。它們不僅增加了病人用藥的負擔,而且頗為昂貴。”她補充說,或許不能排除中國的研究中有相關證據,但是國際學術界在這個問題上尚未提供任何“保肝藥有益”的證據。

      肺結核治療的費用是林云比較沉重的負擔,一些病人花在保肝藥上的錢比抗結核藥物的費用還多!拔颐總月的抗結核藥才花200多塊錢,保肝藥就要900多元,”一位網友說,“保肝藥給我的印象就是貴。”

      盡管每次復查肝功指標都很正常,林云還是一直按時吃保肝藥。直到治療9個多月后的一天,她忽然開始懷疑保肝藥的必要性,加上胃腸無法承受這么大劑量的藥物,就悄悄將保肝藥從每天三次改為兩次,現(xiàn)在她每天只吃一次,肝功指標依舊穩(wěn)定。

      與她一樣擅自做主的還有一位病友,他說,“(保肝藥)這玩意兒貴得要死,我辭職養(yǎng)病,窮人一個……我吃的保肝藥,一開始一天9粒,后來減量到只吃6粒,再后來又減到3粒,肝功依舊沒問題,于是索性停了……后來異地復查,醫(yī)生對此很不滿,說萬一肝損怎么辦云云!

      不過,在臨床醫(yī)生對保肝藥普遍持支持態(tài)度的影響下,絕大多數結核病患者對此未曾有過懷疑。在多個社群的討論中,病友們在分享治療經歷時,均提到遵醫(yī)囑用藥——保肝藥一定要吃。

      “不管哪位醫(yī)生開了保肝藥,他都不敢保證療效”

      用一位肝病醫(yī)生的話說,保肝藥是一類“讓人聽了名字就忍不住想買的藥物”。在中國,吃保肝藥的并非只有肺結核患者,病毒性肝炎(如甲肝、乙肝、丙肝)、酒精性肝病、自身免疫性肝病等也會引起肝損害。在實驗性肝損傷的動物模型中,一些藥物被認為可以保護肝細胞,進而改善肝臟生化指標,在國內許多肝病治療中被廣泛使用。還有一些長期喝酒或熬夜的人也在網上咨詢,“我要不要吃點養(yǎng)肝護肝的藥?”

      獲得各種指南與共識的提名和推薦,是保肝藥推廣的一種重要方式。2011年,北京地壇醫(yī)院肝病專家蔡晧東在博客上寫道,一天,接連兩位國企醫(yī)藥代表找到她,請她給病人開點保肝藥,“可以促進肝細胞恢復……你看什么病人合適就幫我開點吧,我的藥在別的醫(yī)生那里用得可好呢!”對此,她回答說,中國《慢性乙型肝炎防治指南》中沒有這些藥,她不會開。聽到這,對方有些錯愕,表示根本不知道該指南的存在。

      蔡晧東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后來,一位醫(yī)藥代表拿著2014年中華醫(yī)學會感染病學分會部分專家所寫的《肝臟炎癥及其防治專家共識》再次找到她,她回應道:“你們還真有本事,那就找寫指南的醫(yī)生開藥去吧!”后來,這名醫(yī)藥代表就沒再找過她。這篇專家共識里幾乎介紹了所有保肝藥的種類和療效,并給出推薦意見,比如其中一條是:對于肝臟炎癥,無論是否存在有效的病因療法,均應考慮實施抗炎保肝治療。

      在國內2005年與2010年的兩版《慢性乙型肝炎防治指南》中,也提到甘草酸制劑、水飛薊素與雙環(huán)醇等保肝藥有不同程度的抗炎、抗氧化、保護肝細胞膜及細胞器等作用,可以改善肝臟生化學指標;但推薦級別是Ⅱ-2和Ⅱ-3,也就是缺乏隨機對照試驗的強證據,而在2015年的第三版指南中,則徹底沒有了保肝藥的影子。
      一位了解該最新版指南修訂的專業(yè)人士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當時負責修訂指南的部分專家提出從指南中刪去保肝藥,卻經受了巨大的壓力。他指出,這類缺乏可靠證據證明其療效的保肝藥,仍極力尋求官方指南的“推薦”或“提名”,乃是受商業(yè)利益驅使。

      美國加州大學爾灣分校醫(yī)學中心肝病科主任胡克勤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說,在美國,各個學會對指南的制定,要求非常嚴格,參加指南撰寫的人,所有的利益沖突必須要列出來。一般來說,不會選那些跟很多藥廠有聯(lián)系的人參與指南的制定。

      香港中文大學公共衛(wèi)生及基層醫(yī)療學院流行病學部主任唐金陵教授等人撰寫的《中國臨床指南:解決利益沖突和吸納患者參與》一文,2018年刊登在《英國醫(yī)學雜志》上。

      該文指出:“中國大多數指南是由醫(yī)學專業(yè)委員會制定,但有些是在制藥公司贊助下完成的……由此看來,減少甚至完全避免制藥公司的贊助才是根本!

      廣東省某三甲醫(yī)院感染科醫(yī)生牛志捷解釋說,根據國際標準的新藥注冊審批制度,一款藥物的療效必須要經過臨床前研究及嚴格的三期臨床試驗,即包括嚴格的安慰劑隨機對照研究,來證實其療效及安全性,而后才能上市。循證醫(yī)學強調使用設計與操作良好的研究結果來支撐醫(yī)療決策的最優(yōu)化。它將證據級別分類,只有高級別的證據,而非經驗才能作為一種醫(yī)療選擇的強推薦理由。

      “保肝藥的特點卻是,不管哪位醫(yī)生給病人開了保肝藥,他都不敢保證療效!彼拇ㄊ∧橙揍t(yī)院肝病科醫(yī)生方一帆說,凡是經得起循證醫(yī)學考驗并通過美國FDA審批的藥物,都可以給出一個定量的治愈率概率!耙砸腋螢槔,假設病人的病毒載量為10的7次方,如果你吃的是替諾福韋(一種強效抗乙肝病毒藥——編者注),三個月后,你肝臟里的病毒會有百分之八十多的概率降低到檢測不出來;但如果是保肝藥,我只能說,先保肝試試看嘛,我們連50%的概率都給不出。”

      水飛薊類產品正是這樣一種保肝藥。

      水飛薊素是從菊科植物水飛薊種子的種皮中提取所得的一種化合物,主要活性成分有水飛薊賓、異水飛薊賓等。早在1987年和1996年,兩篇發(fā)表在肝病領域最權威的期刊之一《Hepatology(肝臟病學)》上的文章就在小鼠模型中發(fā)現(xiàn),水飛薊賓具有較強的抗氧化和抗纖維化作用,在慢性肝病中可能具有藥用潛力。然而,由于一直缺乏藥代動力學和最佳給藥方案的數據,水飛薊素的臨床治療價值充滿爭議。美國國立衛(wèi)生研究院(NIH)就直接指出,對于水飛薊素對人體是否有效知之甚少,因為設計良好的臨床試驗屈指可數。

      Peter Ferenci是奧地利維也納大學醫(yī)學院教授,同時也是肝病領域最重要的國際學術組織——美國肝病研究學會的會員。他于2016年在該學會期刊上發(fā)表的一篇文獻綜述指出,根據動物實驗數據,水飛薊素的保肝作用是指可以預防或減緩毒素(包括酒精)對于肝臟的損傷或者肝臟纖維化的進展。然而,這些初步的觀察除了個別病例報道外,在人類疾病中卻難以體現(xiàn)出來,沒有證據表明水飛薊素可以預防藥物或化學物質引起的肝損傷。截至目前,尚未有設計良好的前瞻性研究能證明其臨床療效;此外,口服水飛薊素生物利用度有限,也限制了其在醫(yī)學中的用途。

      意大利卡坦扎羅大學胃腸病學副教授Ludovico Abenavoli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采訪時說,在歐洲,水飛薊素主要用作保健品。一些歐洲國家也有一些水飛薊素產品,用來治療中毒性肝損傷,以及作為慢性肝炎和肝硬化的輔助治療,其中,比較具有代表性的是德國馬博士藥廠生產的利加隆。不過,Ludovico Abenavoli表示,在德國,利加隆只是一種非處方藥,而在意大利,它只是一種保健品,稱不上藥物。1988年,中國引入利加隆,則作為一種處方藥對待。“好多保肝藥都是人家國外不用或淘汰了的,我們中國當處方藥引進來!币晃徊辉妇呙母嗡帉<艺f。

      “在美國,基本上是不用保肝藥的,也沒有什么保肝藥!睋饲诮榻B,“水飛薊素在美國的市場還是蠻大的,但它不是FDA批準的,完全就是一種保健品。水飛薊素是一個很有爭議的東西,早期研究好像有保肝作用,但是在臨床上,不管用在酒精性肝病,還是非酒精性脂肪肝,都是沒效的,所以我們醫(yī)生一般是不開的!
      至于保肝類中成藥,則是各種肝病指南中都鮮有介紹或者一筆帶過的一類,肝病專家也很少提及。根據北大藥學院胡琴等人2016年發(fā)表的文獻,甘草甜素、苦參素及五味子等中草藥被列為一類,但結論是:有研究顯示具有一定保肝作用,但作用機制不明確。

      降酶≠保肝

      當肝細胞壞死時,谷丙轉氨酶(ALT)大量釋放進入血液,因此,血清轉氨酶濃度被 WHO 推薦為肝損害最敏感的檢測指標。根據作用機理的不同,國內通常將保肝藥分為五大類,如促進細胞再生類、解毒類等等。但多位肝病專家指出,盡管動物試驗與小規(guī)模臨床試驗證明它們有不同的生物學機制,但最終反映在臨床上,仍以降低ALT為主。

      聯(lián)苯雙酯因為可以快速幫助轉氨酶指標下降,常被用于脂肪肝與慢性肝炎患者應付體檢,因而被稱為“體檢藥”。而商品名為百賽諾的雙環(huán)醇片,是聯(lián)苯雙酯的衍生物,被稱為中國第一個具有自主知識產權的抗肝炎新藥。蔡晧東說,“雙環(huán)醇、聯(lián)苯雙酯這類藥只是降轉氨酶,有人認為只是把血液中的轉氨酶消耗或破壞掉了,但肝組織的病變并沒有好轉。所以我一般不用這類藥,不過,可以幫病人在體檢時蒙混過關!

      國內醫(yī)生在谷丙轉氨酶(ALT)數值超標時就會予以治療,但在國外并非如此。一位網友說:“大概10年前,我因吃了三個月的中藥,轉氨酶升到幾百,根據北京醫(yī)生的建議,天天去醫(yī)院打點滴進行保肝治療一個月,指標恢復正常。之后出國留學,到了美國馬上去體檢,想看看還要不要繼續(xù)保肝,卻發(fā)現(xiàn)轉氨酶已經飆升到1000U/L了。美國醫(yī)生說要先查原因,在沒確定病因前不給開任何藥。但我查了半年也沒發(fā)現(xiàn)什么原因,結論就是藥物性肝損傷,而半年過去后,指標也自動恢復正常了!

      保羅·沃特金斯(Paul Watkins)教授在美國北卡羅來納大學教堂山分校醫(yī)學院胃腸病學系工作,他是該校藥物安全科學中心負責人。過去10年里,他每年至少來一次中國,對中國藥物肝毒性方面的研究比較了解。他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可能是由于過去中國乙肝防治任務比較嚴峻,中國醫(yī)生對轉氨酶升高的態(tài)度比國外醫(yī)生敏感得多,一旦轉氨酶升高兩倍,就進行治療。相比之下,西方國家的醫(yī)生一般不理會3倍以下的轉氨酶升高,因為人體具有適應性,通常下次復查的時候,這個指標可能就已經恢復正常了。

      根據過往一些研究,沃特金斯承認,一些保肝藥物的確具有降低血清ALT的作用,但他覺得,問題在于,指標的降低是否真的反映了肝功能的改善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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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對此,中華醫(yī)學會肝病學分會藥物性肝病學組組長、上海交通大學附屬仁濟醫(yī)院消化科主任醫(yī)師茅益民將ALT數值與肝功能的關系比作退燒藥與發(fā)熱的關系——不管什么原因的發(fā)熱,退燒藥都可以暫時退熱,但這并非是針對病因的治療,假設發(fā)熱是由于細菌感染引起的肺炎所致,還是需要使用抗生素。

      “用了這些藥,轉氨酶可能是可以降下來,但真正的病因并沒有解決,有時候反而造成醫(yī)生對病情的誤判!泵┮婷衽e例說,如果一名慢性乙肝病人不接受抗病毒治療,一直服用保肝藥,肝功能看起來正常,但發(fā)展為肝纖維化繼而肝硬化的風險就非常高。

      牛志捷就遇到過這樣的情況。一位病人因肝衰竭入院,重度黃疸,但家屬表示,患者在肝功能出現(xiàn)異常后,此前9個多月一直服用三四種保肝藥,定期檢查轉氨酶指標都顯示正常,不理解為何病情忽然急轉直下。后來,這位病人因治療無效去世了。

      多位肝病醫(yī)生指出,針對病因的治療是最主要的。在各種肝損傷因素中,病毒性肝炎需要抗病毒治療;而對于酒精肝與脂肪肝來說,改變生活方式是主要的防治方式;對于藥物引起的肝毒性來說,及時停用可疑藥物是最重要的治療措施,95%的病人停藥后肝功能可以自行改善。但在針對病因治療之外,是否使用以及如何使用保肝藥,依然是一個結論并不明確的灰色地帶。

      中華醫(yī)學會肝病分會前任主委、首都醫(yī)科大學附屬北京友誼醫(yī)院肝病中心教授賈繼東呼吁,一些患者乃至醫(yī)生對某類藥物似乎“情有獨鐘”,“此類現(xiàn)象應盡快遏制”。他于2017年接受媒體采訪時指出,很多藥物可以暫時降低轉氨酶,或者改善化驗指標,但對病毒學指標沒有真正的效果,不會對肝臟帶來真正的好處!耙饔谩⑸儆、合理應用。盲目、大量地用,會造成對衛(wèi)生資源的極大浪費,也不會達到真正的效果!彼傅摹澳愁愃幬铩北闶潜8嗡帯

      美國明尼蘇達大學醫(yī)學院臨床藥學副教授陸蕓則指出,即使是保肝藥,也可能對肝臟有毒副作用。肝臟是藥物的主要代謝器官,如果太多的藥物進入到人體,就像所有的車輛都擠在高速公路上,會造成堵塞。

      過度使用的背后

      蔡晧東長期關注肝病尤其是乙肝的治療。她認為,各類保肝藥的廣泛使用,主要是因為以前肝炎治療沒有太多辦法。茅益民解釋說,國內多數保肝藥是在上世紀90年代審批上市的,那時候,新一代的核苷類抗病毒藥物還沒有上市,雖然有干擾素類抗病毒藥物可用,但因為不良反應多、價格昂貴,很多病人沒有更好的選擇,只能靠保肝藥維持。

      在恩替卡韋、拉米夫定等核苷類抗病毒藥物被發(fā)明出來后,它們被世界公認為治療病毒性肝炎最有效的藥物,如今,這些抗病毒藥也已進入中國十多年了,但保肝藥在國內卻依舊沒有退場。與此相對應的是,作為“肝炎大國”,中國的乙肝、丙肝患者在青睞保肝藥的同時,接受正規(guī)抗病毒治療的比例卻極低——世界衛(wèi)生組織2016年的數據顯示,中國的這一數字不足2%。

      茅益民發(fā)現(xiàn),在有了抗病毒治療以后,只有少數醫(yī)生選擇不再使用保肝藥了;但更多的醫(yī)生,不管什么病因,看到轉氨酶升高還是會把保肝藥用上去。“臨床上濫用保肝藥的現(xiàn)象太普遍了。”身為中國藥物性肝病領域的帶頭人,茅益民長期呼吁保肝藥的規(guī)范使用。

      一份針對144位藥物性肝損傷患者的研究發(fā)現(xiàn),在他們的治療中,不僅使用保肝藥,而且5種保肝藥聯(lián)合使用的情況是最多的,占比為28%。對此,茅益民強調說,在沒有高級別證據表明多藥聯(lián)合使用可以讓病人獲益更多的情況下,是不能這樣用藥的,國內多份指南也不推薦兩種以上保肝藥聯(lián)合應用,因為這會增加肝臟負擔。

      方一帆有時碰到一些棘手的病人,就建議對方轉去上級大醫(yī)院找專家診斷。但令他感到無語的是,“你本來是讓他去查查原因,他跑過去開了幾個月的保肝藥回來!彼赋,現(xiàn)代臨床醫(yī)學是一個不斷更新的知識體系,一些年資高的醫(yī)生,在工作中不注意學習,治療理念跟不上醫(yī)學的發(fā)展。“他們就是幾十年的習慣!彼脑挼玫揭晃粰嗤尾<业挠∽C,這位不愿具名的專家表示,保肝藥的濫用,是因為一部分醫(yī)生知識水平有限,真的堅信這類藥物有效;另一部分人則是“半推半就”,明知道無效,但出于習慣或經濟利益,長期將保肝藥列入處方。

      不過,茅益民并不主張一刀切地否定保肝藥。雖然在臨床中自己很少給病人開保肝藥,但他認為,在一些情況下,比如轉氨酶急劇升高時,也需要使用保肝藥!澳憧偟糜命c藥吧,這個時候保肝藥是能夠發(fā)揮一點作用的。”

      在方一帆看來,這與國內患者長期養(yǎng)成的就醫(yī)心理也有關。“我去看個病,你不給我開點藥,讓我回家喝白開水等著,這怎么能接受?”患者的這種思維正是保肝藥找到生存空間的一個重要原因。

      “現(xiàn)在醫(yī)患關系緊張,對于數值異常的轉氨酶,有時并沒有太多切實有效的手段,或者病人的經濟、時間、意愿不允許進行詳細的檢查以明確病因,此時保肝藥幾乎是唯一理論上說得過去的治療手段,否則不給病人任何治療,以后會面臨很大的糾紛風險。”福建一家三甲醫(yī)院的內科醫(yī)生發(fā)表了上述看法。

      茅益民也表達了類似觀點。他說,中國的醫(yī)療體制跟國外不一樣,比如,醫(yī)生不給一個病人用保肝藥,最后患者發(fā)生了肝衰竭,在醫(yī)療事故鑒定的時候,醫(yī)生就可能會因為之前不給他用藥而承擔責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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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  “萬金油”待破解

      “迄今為止并沒有發(fā)現(xiàn)真正的保肝藥。因為在致病因子如病毒、藥物、毒物、重金屬積貯等病因持續(xù)存在而未去除之前,任何藥物都很難起到確實有效的保肝作用,所謂的保肝藥,應屬于治療肝炎的輔助用藥!鄙虾J泄残l(wèi)生臨床中心肝病科醫(yī)生蔣旭華說。

      方一帆感到,最近幾年,他所在的醫(yī)院開出的保肝藥越來越少了。事實上,保肝藥是中國近年來大力整飭的各類輔助用藥的冰山一角,這類藥物也被業(yè)界稱為“萬金油”。

      中國社科院公共政策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賀濱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解釋說,所謂輔助用藥,就是那些“安全無效”的藥,國家從來沒有什么政策文件或法律法規(guī)去明確它的定義。輔助用藥的特點是,通常銷售額大,但缺乏循證醫(yī)學證據,臨床使用寬泛。

      保肝藥在中國已經形成了一個巨大產業(yè)。以水飛薊為例,國內有100多家通過國家食藥監(jiān)局(CFDA)審批的藥企都在生產各種類型的水飛薊制劑。其中,化學藥和原料藥主要包括水飛薊素、水飛薊賓等;中成藥則包括各種品牌的益肝靈。據藥渡網信息,2015年,樣本醫(yī)院水飛薊素的銷售額達1.2億,預計整體市場規(guī)模在7億元左右。

      據公開資料,前述降酶藥雙環(huán)醇,2016年在樣本醫(yī)院的銷售額達2億元,同比增長21.9%,估計總市場規(guī)模在10億元左右。相比之下,世衛(wèi)組織推薦的慢性乙肝治療首選藥物之一的恩替卡韋,其2016年在中國的銷售總額也不過17億元!犊萍既請蟆2016年發(fā)表的一篇文章說,雙環(huán)醇累積銷售額達30億元,穩(wěn)居國內口服保肝用藥的首位。文章寫道,“雙環(huán)醇可以治療慢性病毒性肝炎(乙肝、丙肝)、非酒精性脂肪性肝病、藥物性肝損傷,總體研究達國際先進水平!

      在中國肝炎所用化學藥中,保肝藥撐起了近四成的分量。據米內網HDM數據庫顯示,2017年,中國重點城市公立醫(yī)院肝炎化學藥物市場約為82億元,占重點城市400多家公立醫(yī)院用藥總金額的6.17%。這個市場主要由抗肝炎病毒類、保肝護肝化藥、免疫增強調節(jié)類三大板塊構成,其中,保肝護肝市場約為31億元,在重點公立醫(yī)院肝炎化藥市場中的占比大約為38%。

      米內網引述相關報告稱,2017年中國肝病用藥總體消費超過600億元規(guī)模。同時預測,2020年中國護肝降酶藥市場高達120億元規(guī)模。

      北京積水潭醫(yī)院藥劑科韓爽等人2016年在《中國藥學雜志》上撰文指出,“安全無效”的藥品花費最多,已成為中國特有的奇怪現(xiàn)象。相比之下,美國從沒有“輔助用藥”的概念,每一種獲得FDA批準上市的藥品都有明確而具體的適應癥,且適應癥都有臨床試驗數據支持。

      茅益民認為,在不同的肝臟疾病治療里,保肝藥的地位也不大一樣,比如在病毒性肝炎中,首要的是抗病毒治療,保肝藥就只是一個輔助地位;但如果在藥物性肝損傷中,除了停用造成肝損害的藥物,別無他法,相對而言,保肝藥就算是一個主流的治療方式了。但依據北大藥學院藥事管理與臨床藥學系邵宏等人2016年發(fā)表的文章,保肝藥都被歸于肝病輔助治療藥物。

      一個值得注意的背景是,很多現(xiàn)在被貼上輔助用藥標簽的藥品都是在2006年之前審批的,包括許多保肝藥。1998年~2006年,中國藥品審評審批還未建立科學規(guī)范的體系,在發(fā)展扶持醫(yī)藥產業(yè)、解決“缺醫(yī)少藥”問題及腐敗等多種歷史因素作用下,不但仿制藥審批十分寬松,媒體報道的所謂“一年批一萬個‘新藥’”的情況也發(fā)生在這一時期。

      賀濱說,當年申報的很多數據,包括臨床試驗數據都有摻假,但現(xiàn)在再去甄別哪個藥造假,沒有人說得清楚。一位不愿具名的知名肝病專家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“國外根本沒有這些藥,因為人家藥物審批上市門檻高;以前中國(藥物審批)門檻低,多數保肝藥放到現(xiàn)在估計都沒辦法準入。我們的問題是,只有進入,沒有退出機制!

      賀濱說,盡管對于如何解決輔助用藥問題業(yè)內專家有不同立場和看法,但基本上達成了兩點共識:一是1990年代和2000年年初期間審批的藥很多都有問題,二是輔助用藥基本上是無效且沒有必要的。

      2018年年末,國家衛(wèi)健委明確將制定全國輔助用藥目錄并定期調整;2019年7月1日,《第一批國家重點監(jiān)控合理用藥藥品目錄》公布,收錄了神經節(jié)苷脂、奧拉西坦等20個品種,對其使用情況進行重點監(jiān)控,而保肝藥并未位列其中。對此,賀濱表示,一方面在輔助用藥沒有明確定義的情況下,哪些藥進入監(jiān)控名單很難判斷;另一方面,中國醫(yī)療行業(yè)所謂“以藥養(yǎng)醫(yī)”,亦即長期依賴這些安全無效藥的銷售,背后利益盤根錯節(jié),因此推進很難。

      不過,賀濱指出,為了應對醫(yī);鹂焖僭鲩L,“4+7”帶量采購降低藥價是一方面的措施,另一方面,真正的大頭便是對輔助用藥的限制,“(輔助用藥)規(guī)模這么大,第一批監(jiān)控名單別說20個,200個都不夠!

      國家衛(wèi)健委衛(wèi)生發(fā)展研究中心一位不愿具名的研究人員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目前,剛剛推出《第一批國家重點監(jiān)控合理用藥藥品目錄》,因此很謹慎,“漏網”的肯定很多,未來目錄調整“有進有出”應是常態(tài),接下來肯定還要發(fā)布第二批、第三批目錄。

      茅益民表示,盡管國家決策層已經開始注意到了一些可用可不用的藥品,但是應該以法規(guī)的形式確定下來其退出機制。比如說,輔助藥品要在多少年之內完成上市后研究、補充提交哪些證據等等,否則藥企缺乏臨床研究的動機。

      相比之下,美國明尼蘇達大學臨床藥學副教授陸蕓介紹說,美國FDA有一整套非常嚴格的新藥審批制度。在美國,一個新藥在上市前,需要有三期的臨床試驗數據來證明其安全和有效性;在上市后,還要通過四期臨床試驗來檢驗其療效與不良反應,如果有問題,要么修改說明書,要么直接退市。在這種體系下,美國已上市的藥物對患者肝臟的損害本身就非常小了。

      國有每年發(fā)病人數居全球第二位的肺結核患者,有全球人數最多的肝癌病人,有4億左右的各類肝病患者。從這一角度而言,保肝藥影響甚廣。不過,陸蕓卻表示,其實保肝藥只是冰山一角,國內在用藥方面還存在著很多類似的問題,比如保腎藥、升白片(用于升高白細胞)、中藥注射劑等等。保肝藥的濫用也并非僅是某一位或某一些醫(yī)生水平不高或醫(yī)德不端造成的問題,而是與整個醫(yī)療體制都相關。從醫(yī)學專業(yè)角度出發(fā),需要社會管理各個層面、醫(yī)療機構與醫(yī)藥行業(yè)共同持續(xù)的努力,尤其需要政府管理部門進行深入細致的工作,才有可能讓這一局面有所改善。

      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林云、牛志捷、方一帆為化名)


    來源:中國新聞周刊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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